北城墙那道红底镶金的烽火升起三刻后,京畿十二驿马齐发,蹄声如雷,卷起雪尘滚滚而去。
可奇怪的是,没有一封军情文书随行传递,驿卒只奉命疾驰,并不知所为何事。
消息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只放风声,不传实情。
赵九龄站在城防司外的暗巷里,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短刀。
他没穿官服,一身粗布短打,像个寻常差役。
风雪扑在脸上,冷得刺骨,但他眼神未动,盯着城防司大门进进出出的人影。
守将换人了——本该当值的李将军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从边关调来的陌生面孔,履历干净得过分。
更巧的是,李将军独子前日告假回乡“探母病”,如今却被查出滞留清河崔氏别院,未曾露面。
赵九龄眸光一沉。这不是巧合。
他转身走入风雪,低声唤来一名黑衣暗卫:“备炭车,我要去西郊崔园。”
夜半时分,一辆满载木炭的板车缓缓驶入崔氏庄园侧门。
车夫低头哈腰,满脸煤灰,正是七王府暗卫伪装。
他们趁夜卸货,借着搬运之机,在柴堆夹层中摸出一封油纸包裹的密信。
信上字迹潦草却狠厉:“趁七王病重难理政,煽屯民毁黄册、焚田档,以‘共业抗税’为名,逼朝廷废新政。首举于清河,五姓同力,共掌河北赋权。”
落款四个朱印叠压——“河北五姓盟”。
赵九龄看完,脸色未变,只将信收入怀中,下令原地封存证据,不得声张。
他知道,此刻若惊动任何人,都会打草惊蛇。
真正的较量不在战场,而在人心将动未动之际。
他悄然返回王府,在书房密报苏锦黎。
苏锦黎听完,指尖轻叩桌面,一声不响。
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得她眉目清冷如霜。
她没有立刻召见大臣,也没派人入宫请旨,反而命人请来了裴文昭。
裴文昭披着一件旧青衫赶来,袖口还沾着墨迹,显然刚从书案前起身。
他神色微紧:“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锦黎递过一份图卷,封面写着《宗族赋役流变图》。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说读书人不敢动手,可现在,得靠你们先动笔。”
裴文昭一怔。
“写一篇《驳“共业抗税”论》,我要你用经义驳他们,用史实打他们的脸。”她目光直视,“列出历代宗族借‘共业’之名兼并土地、私征赋税、养奴为兵,最终酿成民变的案例。最后,用一句话收尾——‘地是谁种的?我们!’”
裴文昭心头猛地一震。
那是他在乡塾亲耳听孩子们喊出的话,朴素,却像刀子一样扎进人心。
他犹豫片刻,低声道:“此文若发,等于是与整个河北世家宣战。我一人获罪不要紧,只怕牵连士林……”
苏锦黎淡淡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在雪夜里抄录田契的老农,抱着界石不肯松手的妇人,他们不是在为你我抗争,是在为自己活命?你若怕,大可不写。但请你记住,沉默也是选择——只不过,是选择了让真相继续被烧成灰。”
裴文昭久久无言。
良久,他抬头,眼中已有决意:“我写。”
那一夜,王府西厢灯火未熄。
裴文昭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引《春秋》以正名分,据《汉书·食货志》以证祸源,又摘新政施行以来百姓减赋、户籍复归的真实数据为据。
文末,他提笔写下:
“彼言‘共业’,实为夺产;彼倡‘抗税’,实为拒责。然地是谁种的?我们!粮是谁纳的?我们!今日之税,非苛敛于民,乃返还于民。敢问诸公:尔等手中良田万顷,可有一垄,是尔亲手翻过的土?”
文成之时,天边微亮。
苏锦黎亲自审阅一遍,当即命人用活字快印百份,密封装入即将送往河北各县的赈灾药包之中。
每一只药箱底部,都压着这封檄文般的策论,随大夫同行,无声落地。
而就在当天深夜,清河屯突发大火。
火光冲天,目标明确——新设的“民籍登记棚”尽数被焚。
黑衣人趁夜突袭,泼油纵火,动作利落,显然是有备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村中老农崔明远听见动静,抄起铜锤,奋力撞响祠堂古钟。
钟声百年未鸣,这一响,震彻山谷。
祖训有言:“外敌犯界,则钟鸣。”
刹那间,男女老少持锄扛棍而出,围堵火场。
更有数十名妇人,在郑氏带领下封锁祠堂后门,将已誊抄的三百余户耕作口述档案尽数转移至后山岩洞。
一名青年从火堆里抢出半页《田政问答》,高高举起,嘶声大喊:“他们烧得了纸,烧不了我们心里记得的事!”
火光映照下,百人齐声应和:“地是谁种的?我们!粮是谁收的?我们!赋是谁纳的?我们!”
声浪如潮,压过了风雪,也压过了那些躲在暗处观望的豪强眼线。
与此同时,七王府医队已借“疫病巡查”之名,悄然逼近清河屯边界。
赵九龄藏身其中,手中握着那封密信的副本,目光冰冷。
而王府深处,萧澈仍卧病在床。
侍从欲报紧急军情,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只是静静听着窗外风雪,片刻后,低声唤道:“取《天下田亩虚实图》来。”萧澈仍卧病在床,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侍从捧着紧急军情跪在帘外,手微微发抖,却迟迟不敢开口。
风雪拍打着窗棂,屋内烛火摇曳,映得他眼底一片幽深。
“不必说了。”他轻声打断,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
片刻后,他缓缓抬手,指节微颤,却依旧稳稳指向书架最底层的楠木匣:“取《天下田亩虚实图》来。”
赵九龄亲自将图卷呈上。
萧澈未戴手套,指尖拂过绢面,动作缓慢却精准。
他逐一标注河北五姓盟的核心庄园位置——崔、李、王、谢、陈,五点连成一线,恰如一张暗藏杀机的网。
他的目光停在清河屯,轻轻一点,像是压下了一枚棋子。
“调近三月粮价波动数据。”他又道。
文书很快送至。
萧澈倚在榻上,一页页翻看,眉头微蹙,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没有温度:“他们烧籍毁册,是想乱民心,断新政根基。可粮价……却比往常还稳?”他抬眼看向赵九龄,“说明什么?”
赵九龄沉声道:“他们在囤粮,等乱局一起,趁机抬价,逼百姓归附宗族换口粮。”
“聪明。”萧澈淡淡道,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可惜,他们忘了——火能焚册,也能照出藏粮的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已如寒刃出鞘:“传令京仓,即日起开仓平粜三日。凡持有‘复籍申请凭条’者,可优先购粮两石,不记名,不限地。”
赵九龄一怔:“殿下,这会不会……太过冒进?若豪强伪造凭条……”
“他们伪造不了。”萧澈打断,声音依旧轻,却字字如钉,“凭条上有暗纹水印,且每村发放数量登记在册。他们若敢冒领,就是自曝其罪。”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风雪:“他们想用火搅浑水,那我们就借这把火,煮一锅烂账。让他们囤的粮,变成压身的山。”
消息次日便传遍北境。
流民闻讯而动,纷纷涌向新政试点村。
那些曾被驱逐、隐姓埋名的农户,拖家带口,揣着皱巴巴的凭条,在雪中排起长队。
京仓门前,人潮如织,秩序井然。
而反观豪强私仓,门庭冷落。
原指望暴动后百姓无处买粮,只得依附宗族,谁料朝廷竟提前放粮,还专惠“复籍户”。
百姓心中有数:谁给活路,谁断生途。
私仓粮价一夜崩跌三成,不少庄头连夜派人压价抛售,却无人接盘。
第五日清晨,天光未明,王府侧门传来窸窣声响。
一名老者蜷缩在阶前,衣衫褴褛,冻得嘴唇发紫。
他双手捧着一块焦黑残页,颤抖着不敢进门。
守卫欲驱赶,却被赵九龄拦下。
老人不会说话,只从怀中掏出炭笔,在地上缓缓写道:“永丰圩旧管事……我藏了三十年……如今……要还给种地的人。”
苏锦黎闻讯而来。
她蹲下身,接过那半块鱼鳞册残页,指尖抚过焦痕边缘模糊的墨字——那是某年秋税的登记记录,残缺不全,却带着一种沉默的重量。
她久久未语。
风雪掠过廊下,吹动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忽而转身,对赵九龄低语:“传令下去,明日辰时,所有复籍审核重启。”
顿了顿,她眸光微冷:“这次,不是我们去找证据——是我们摆好公堂,等他们自己走上来认罪。”
远处,不知何处传来断续钟声,仿佛大地深处,有脉搏正在苏醒。
而在王府西厢,柳逢春正伏案于残页之前,油灯昏黄,照着他布满血丝的眼。
他摊开十八本旧账簿,一笔一划比对着数字间隙里的异常——就像在黑暗中,寻找一条被掩埋十年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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