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苏氏的家书送回国公府那日,天还未亮。
守门的老仆捧着信站在门房里,手指发抖,几乎拿不稳那封沉甸甸的烫金文书。
他认得那印——螭龙缠枝纹,漆底鎏金,是宫中亲封王妃才配用的私印。
昨夜术士被活活杖毙的消息还在府里悄悄传着,柳氏贴身婢女哭嚎了一整晚,如今连她也被关进了柴房。
整个安国公府像一口压了重石的井,闷得喘不过气。
可这封信,却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死水。
“王妃娘娘回来了……”老仆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消息传到正院时,苏震霆正在练字。
狼毫悬在纸上,墨滴久久未落。
他没发话,也没召见女儿,更未按礼制准备迎驾仪仗。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默许了——书房案头那道本该批转给刑部的“查邪术案卷”,被他亲手压了下来。
按祖制,庶女封妃归宁,须由正门入,鼓乐开道,地方官迎于阶前,以示皇恩荣宠。
可安国公府上下装聋作哑,无人提请帖、无人备礼乐,仿佛根本不曾有个七王妃。
赵九龄的密报是在寅时三刻送到的。
“东华门至国公府沿途设了三处暗哨,穿百姓衣裳,实为东宫死士。京兆府今晨当值巡官是裴子安,已下令加派‘治安巡查’。”他将一张手绘路线图铺在桌上,“他们要动手。”
谢云归站在窗边,指尖轻叩茶盏:“若你走正道,他们会以‘仪仗僭越’为由当场截下你;若你无仪仗,又可诬你私行避责,涉嫌通敌。无论哪条路,都能让你在父亲门前跪着进来。”
苏锦黎坐在灯下,指尖抚过那封她亲手写就的家书副本。
墨迹依旧清晰,落款“七王妃苏氏”四字力透纸背,毫无怯意。
她抬眼,淡淡道:“那就——不走道。”
次日清晨,王府传出命令:王妃体恤百姓,不愿扰民,归宁之行仅乘素纱小轿一顶,随侍两名侍女,从西巷角门入府,一切从简。
消息一出,满府哗然。
连萧澈都遣了心腹内侍来问:“殿下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你是王妃,不是任人轻慢的庶女。你若自贬身份,便是给了他们践踏你的理由。”
苏锦黎只回了一句:“他们等我走大道,我就偏走墙根。”
她不动声色,却早已布下后手。
前一日,谢云归已以“清查邪术余党、防患于未然”为由,向皇帝奏请临时调用京兆府南衙巡防权三日。
圣上念及近日京城流言纷起,准了。
权柄一落,她立即命韩明远接管外城八坊巡查,凡可疑人员一律记录在册,动静即报。
归宁当日,天刚破晓,薄雾未散。
北街方向忽然锣鼓喧天,一支打着七王府旗号的仪仗队伍缓缓行来,彩旗猎猎,马车华盖,甚至还有披甲卫队开道。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这不是七王妃回来了吗?怎么这般排场?”
埋伏在巷口的东宫死士对视一眼,
“动手!”为首之人低喝。
刹那间,数十黑衣人从两侧屋檐跃下,刀光乍现,直扑“王妃銮驾”。
旌旗被砍倒,假卫队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可他们没料到的是,这支队伍根本不是苏锦黎的。
赵九龄披着铠甲站在马车旁,冷眼看着这群人自投罗网。
他一声令下,埋伏已久的巡防卒从窄巷包抄而出,铁链声铮然作响。
十七名刺客当场被擒,其中两人怀里掉落的虎符上,赫然刻着东宫特有的双鹤衔芝纹。
更致命的是,在严审之下,一名年轻刺客崩溃招供:“任务成后,所有尸体统一运往净业寺义庄,伪装成流民暴毙……上面说,绝不能留下活口。”
韩明远将供词呈至谢云归手中时,天已大亮。
而真正的苏锦黎,早已在昨夜换下华服,混入一队运送贡茶的宫车之中,经皇城西掖门悄然潜入内城。
车队行至半途,无人察觉那名低头捧盒的“宫婢”,眉眼清冷,目光如刃。
她在离安国公府半里外的慈恩庵前下车。
而真正的苏锦黎,早已乘夜换装,随一队运送贡茶的宫车经皇城西掖门潜入内城。
她在离安国公府半里外的慈恩庵下车,由老尼引路穿佛堂后井道,自花园枯井旁的假山洞口悄然现身——正是此前柳氏埋“血衣”之处。
晨雾未散,枯枝拂过裙角,她站在假山阴影里,指尖轻轻抚过洞口边缘那道细微的刻痕。
那是她前世被逼写下“自愿出家书”那夜,指甲抠进石缝留下的印记。
如今重来,她不再需要躲藏。
她拂去裙上尘土,整冠理袖,朗声道:“女儿拜见父亲。”
声音清越,如碎玉投冰,惊得守门小厮一个激灵。
他猛地回头,见一名素衣女子立于花径尽头,无仪仗、无婢从,却自有一股凛然之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人眉目冷峻,眼神不带一丝温度,像雪后初晴的天光,照得人心底发寒。
“王、王妃?”小厮结巴着跌跪在地,连滚带爬往里通报。
不过片刻,整个安国公府乱作一团。
继母柳氏刚梳了半边头便披衣而出,苏婉儿打翻了胭脂盒也顾不得捡,苏震霆正在用早膳,筷子停在半空,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沉。
可礼不可废。
他是三朝老臣,更是世家之首,若拒见亲女、当朝王妃,便是抗旨。
哪怕这女儿是庶出,哪怕她身后站着的是那个病恹恹的七皇子,只要她头上顶着“皇封”二字,他就只能迎。
正厅设宴,红毯铺地,香炉焚檀。
苏锦黎缓步入殿,未施浓妆,只一支白玉簪绾发,却比满堂珠翠更夺目。
她向父亲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上的画像,没有多一分,也不少一寸。
“父亲安康。”她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茶,轻啜一口,“昨夜一路静谧,倒是辛苦您安排的‘护送’了。”
苏震霆握杯的手微微一颤。
满堂死寂。
她不提柳氏私藏邪物、不问昔日欺凌,甚至连嫡姐避席不出也视若无睹。
只是放下茶盏,淡淡问道:“父亲可知,昨夜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条归路?”
没有人回答。
她笑了下,极浅,却锋利如刀:“十七双,在巷口;九双,在屋脊;还有一人在您书房外廊下徘徊三巡——那是东宫的暗记步法。您真以为,他们只为拦我?他们是借我的脚,试您的立场。”
苏震霆瞳孔骤缩。
他知道她聪明,却没想到她已能一眼看穿局中局。
他原想两面周旋,既不得罪太子,也不彻底得罪七王府。
可眼下,棋子已被掀翻在地。
而苏锦黎不再多言。
她饮尽杯中茶,起身告退:“女儿既已归宁,礼成矣。”
她走得很干脆,不留余地,也不给任何人反扑的机会。
当晚,赵九龄带人突袭净业寺义庄。
积木般堆叠的尸床下挖出地道,三具尚未焚化的尸体横陈其中,皆为钦天监失踪已久的杂役。
颈骨断裂,死状一致,显然是同一人所为。
更关键的是,其中一人怀中紧攥半片烧焦的黄纸——边缘锯齿状,与前次道观搜出残页严丝合缝。
拼合之后,《静思院轮值图》完整呈现。
谢云归看着图纸良久,忽然冷笑:“原来不是失职,是换岗。”
那一夜,太子卫队提前一个时辰秘密集结,替换原定值守,而真正的漏刻官被调离岗位。
这不是疏忽,是精心策划的时间篡改。
他将图锁入大理寺铁匣,低声对赵九龄说:“该让那位‘孝顺’的长史大人,尝尝自己布的局了。”
裴文昭在府中接到义庄暴露的消息时,正在批阅一份看似寻常的巡防记录。
听完密报,他猛然起身,一掌掀翻案几,茶盏碎裂四溅。
“她不是回门……”他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翻涌,“是踏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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