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广场那一跪,像一柄钝刀割开了大晟朝堂的表皮。
血没流出来,但人人都闻到了铁锈味。
萧澈跪得从容,起身时也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礼节。
可他知道,那一下膝盖触地,已将整个朝廷逼入了无解之局——庆元大王活着,是事实;但他未入宗庙、无谥号、无册封,更是制度上的“不存在”。
如今活生生站在太庙前,百官谁都不敢迎,谁也不敢拒,只能眼睁睁看着礼制在风雪中崩出裂痕。
苏锦黎站在七王府西阁,手中握着程砚秋送来的《太和殿仪轨时辰簿》。
她指尖停在“冬至·子初三刻”一行:“虚位迎气”。
“这个时候,偏殿三门开启,焚香九炷,祖灵可自由出入?”她抬眼看向程砚秋。
程砚秋点头,声音低如耳语:“钦天监执漏者只录不察,太常寺小吏依令行事,无人监礼,也无人记档。这是五十年前的老规矩了,说是为了‘通天地之气’,如今早被当成走过场。”
苏锦黎唇角微扬:“走过场最好。既然没人看,那就让该出现的人,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她合上簿册,目光沉静如深井。
光有活人现身不够,光有质疑声浪也不够。
若不能让宗庙本身“承认”庆元大王的存在,一切仍是空中楼阁。
礼法之重,在于仪式与记录的闭环——你要登堂入室,就得踩着钟鼓的节奏,顺着香火的轨迹,一步步走进祖宗的眼睛里。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这座沉默的太庙,在某个特定时辰,自动为庆元大王打开一道门。
当晚,赵九龄带着两名医官,穿着浣衣局杂役的粗布衣裳,推着药渣车穿过宫墙暗巷。
静思院早已荒废,青苔爬满石阶,可地下石室却保存完好。
三人撬开一口废弃排水井盖,沿着幽深湿滑的通道前行百余步,最终抵达太庙偏殿下方的一处密室。
“这里曾是先帝为病弱皇子设的避暑之所,后来封死了。”赵九龄低声说,“但地道未毁,只是年久失修。”
萧澈早已命人备好薄木板与软梯,轻便易拆,不留痕迹。
他们连夜铺设通道,在偏殿祭台正下方预留出口,又用香灰掩住接缝,再以陈年霉味遮掩人气。
整条路线,恰好避开巡夜禁军与监察耳目。
与此同时,谢云归一封奏章递入御前:请查历年偏殿祭祀供品去向,疑有宫人盗取祭余,亵渎祖灵。
圣旨准奏。
张慎不得不调出近十年洒扫名录。
一页页翻过,一个名字浮现出来——柳寄柔,原静思院侍婢,后转入太庙偏殿执香火事,三年前“病故”,未入葬籍。
可林砚舟却在旧档中找到她的手记残片:“……王每夜咳甚,需参汤润肺,今月供果减半,恐难支。”
线索串起。
一个本该死去的婢女,长期出现在供品记录中;一份从未中断的秘祭,对应一位“早已薨逝”的亲王。
这不是疏漏,是刻意维持的谎言。
冬至前三日,林砚舟主动请缨稽查礼器。
他在库房翻找许久,终于寻得一只青铜爵,底部刻着“庆元三年制”五字。
字体古拙,铜色沉厚,确为五十多年前旧物。
他不动声色将其混入御前贡案,置于诸爵中央。
次日清晨,太子派来的礼部郎中巡视贡器,一眼看见此爵,当即变色:“此物不在本次祭器名录,速撤!”
林砚舟立于阶下,冷声道:“为何要撤?此爵出自先帝长兄潜邸旧藏。若非庆元大王亲用之物,何来‘庆元’年号?莫非诸公连祖宗用过的酒杯都要销毁?”
那郎中语塞。
四周官员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支持撤换。
毕竟——若否认这只爵的存在,岂不是连“庆元”这一年号都不认?
可若承认,便是默认那位被抹去姓名的长兄,曾经真实主宰过一段岁月。
僵持良久,无人敢动。
最终,那只爵留在了正殿供桌之上,盛着清酒,映着晨光,像一场无声的加冕。
当夜,苏锦黎独坐书房,烛火摇曳。
她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下三个字:迎归仪。
笔尖顿住。
窗外风起,檐铃轻响,仿佛回应着太庙方向传来的某种隐秘震动。
她望着纸上墨迹未干的“仪”字,忽然笑了。
他们以为只要不说话,就能把真相压回地底。
但他们忘了,时间会走,钟会响,香火不会说谎。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帮这座沉默的王朝,重新校准一次时辰。
冬至寅时,天光未明。
钦天监的铜牌本该在寅正三刻敲响晨钟,但那声“破晓鼓”却提前了半刻,突兀地撕开宫城沉寂。
守值太监一个激灵,以为自己听错,可鼓声已落,按律当启主殿门迎气——他不敢违制,慌忙命人推开太庙正门。
风卷残雪,扑入大殿。
就在门轴转动的瞬间,一辆青帷马车自神道缓缓驶来,轮声轻碾积雪,停于丹墀之下。
百官尚在列队等候祭典开始,骤见此景,无不愕然。
礼乐戛然而止,丝竹悬在半空,仿佛也被这不合时辰的动静惊住。
苏锦黎立于侧廊阴影处,指尖微颤,随即压下。
成了。
萧澈已从偏殿走出,玄色王袍衬得他身形清瘦,却步履沉稳。
他亲自掀开车帘,扶出一位身着素麻长衣的老者。
那人面色枯槁,左腕覆着一方旧绢,但仍能看出皮肉翻卷的陈年剑痕。
他的脚步迟缓,眼神浑浊,像是被岁月磨尽了言语,可每一步踏下,都像踩在朝堂的心跳上。
林砚舟低头看着那只青铜爵中晃动的酒液,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一夜:先帝暴崩,庆元大王跪于灵前请罪,自断左腕以证清白,却被斥为“妖言惑众”,自此囚于静思院,史册除名。
如今,他回来了。
不是以谥号,不是以追封,而是以一场被“误启”的大门、一辆恰到好处的马车、一声不该响起的鼓——硬生生闯进了这个从未承认他的世界。
百官无人敢上前迎接,也无人敢阻拦。
太子派来的礼部尚书死死盯着张慎,后者面无表情,只低声对身旁内侍道:“按宾礼设位。”
于是,在祖宗牌位之前,在万籁俱寂之中,庆元大王被引至东侧客席,赐座,奉茶,行平揖之礼——非臣,非子,亦非鬼。
他是“宾”,是王朝不得不暂时接纳的活历史。
典礼终究未能完成祭祀流程,但在所有人心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已被改写。
深夜,司礼监值房烛火未熄。
张慎独坐案前,手中密信已被反复摩挲至发软。
上面写着老内侍的口供:“疤痕位置与废储诏所述‘剑伤自明’完全相符,当年亲眼所见者,今唯余三人。”他还圈出了一个名字——正是当年奉命销毁所有相关记录的前任监丞。
墙上,《历代监丞名录》静静悬挂,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
他盯着自己名字下方那片空白,良久,提笔写下一道手令:“明日卯时,开放太庙东侧‘宾亲阁’,备素袍一袭,白玉圭一支。”
笔锋收尾利落,可手却微微发抖。
窗外风起,吹熄一角烛火。
黑暗掠过他眼底,映不出光,只有一声极轻的笑,散入寒夜。
而此刻,宾亲阁尚未点亮灯火,仿佛仍在等待那个始终不语的人走进去,然后,用沉默压垮整个王朝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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