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吹得檐下铜铃轻响。
苏锦黎站在王府书房窗前,指尖夹着一缕从程砚秋手中接过的新蜡——乳白微黄,触之温润,却带着一丝极淡的松脂腥气。
“这是北疆雪松脂混了南海鲛膏制成的缓溶蜡。”程砚秋声音低哑,“冬至夜寒气最重,它会凝得更实;可一旦寅时阳气初升,地火微动,便开始软化。整个过程,恰好三个时辰。”
她将一小截蜡栓嵌入铜壶模型底部机关口,动作如绣娘引线,精准无声。
“堵塞之后,滴漏断流,钟鼓不鸣。全城上下,无人知此刻几更。”
苏锦黎盯着那枚几乎与铜锈融为一体的蜡栓,眼底没有波澜,只有光在跳动。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时间就不再是天定的了?”
“是。”程砚秋点头,“是人为停下的。”
屋内静了一瞬。
谢云归靠在案边,手中把玩一枚玉镇纸,唇角微扬:“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的是钟楼一声声敲进骨子里的‘准’。官府升堂、军营换防、税赋开征,哪一件不是依刻点行事?若某一天,晨钟未响……他们会慌。”
“不只是慌。”林砚舟忽然开口,清瘦身影立于烛影边缘,“是怀疑。他们不会立刻想到是谁动了手脚,只会问:今天还是昨天吗?明日还能信吗?”
萧澈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未曾言语。
此刻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苏锦黎写下的那四个大字上——破时之局。
他轻笑一声:“我们要做的,不是让太阳不再升起,而是让所有人开始怀疑,明天会不会来。”
这句话落下,仿佛一块石头沉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却不绝于耳。
谢云归次日一早上朝,袖中藏了一份奏疏。
他在丹墀之下跪拜行礼,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钉:
“臣近日观星象,发现紫微偏移、岁星逆行,荧惑亦滞留井宿长达十七日。此等异象,百年未见。恐干天和,动摇国本。恳请陛下暂缓元旦大典筹备,命钦天监重测历法吉时,以安民心。”
满殿哗然。
太子当即冷笑出声:“谢少卿莫非被鬼神迷了心窍?节气轮转自有典籍可循,岂能因几句虚无缥缈的星象之说便乱改章程?你这是动摇礼制,蛊惑人心!”
“臣不敢。”谢云归低头,语气依旧平和,“但百姓已有议论。市井传言今年春分早了五刻,夏至日影不对,秋社那天连乌鸦都未按时归巢。若朝廷置若罔闻,反倒显得漠视天意。”
“荒谬!”礼部尚书拍案而起,“钦天监每年校准三百六十次,何曾出过差错?你一个大理寺官员,竟敢质疑历法正统?”
可无论反对声多激烈,这份奏疏已被呈上御前。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只道:“交钦天监复核,七日内回禀。”
消息传开,民间顿时沸腾。
茶肆酒坊里,有人压低声音讨论:“你说这年头连老天爷都乱了时辰,是不是要有大事发生?”
“我爹说,前年冬至太阳出来得比往年晚了一盏茶功夫,当时还不信,现在想想……”
“听说钟楼那边最近常半夜响钟,没人敲,自己响的,邪门得很。”
谣言像藤蔓,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攀爬。
与此同时,程砚秋第三次潜入钟楼地宫。
她穿着钦天监最低等吏员的服饰,手持例行检修令牌,在子夜换岗间隙穿过三道暗门。
沿途巡守太监对她视而不见——那是萧澈早已布下的暗卫调换了值守名册。
地宫深处,铜壶高耸如塔,二十四节气浮雕环绕其身,水滴自顶端银鹤口中逐级下落,每一滴都精确对应刻漏运行。
她蹲下身,取出工具,在壶底原有螺纹中旋入那枚特制蜡栓。
完成后,又用特制药水在铜壶铭文“永绥天纪”四字背面留下一道肉眼难辨的划痕——唯有以四十五度角斜照烛光,才能看见其中隐现的“壬”字暗记。
做完这一切,她静静抬头望向头顶石壁。
那里有一条极细的钢丝贯穿穹顶,连接钟槌机关。
只要滴漏不停,时辰不断,钟声便会准时响起。
但她知道,再过三天,这条线将彻底沉默。
回到王府时,天已微亮。
苏锦黎正在院中练剑。
白衣翻飞,剑尖点地,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节奏之上。
“成了?”她收势转身,发梢带露。
程砚秋点头:“蜡栓已设,退路已留。冬至日凌晨寅时初刻,滴漏止,钟不鸣。”
苏锦黎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轻轻呼出一口气。
“很好。接下来,我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也不做?”林砚舟不解。
“对。”她嘴角微扬,“让张慎按他的计划走完每一步。让他带着司礼监的人,在冬至夜准时进入钟楼,执行所谓的‘交接仪式’。让他们相信一切如常,秩序稳固。”
萧澈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披着玄色外袍,面色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
“他们越是笃定,崩塌时就越痛。”他说,“当整个京城因为没有钟声而陷入迟疑,当百官不知该不该上朝,商户不敢开市,百姓躲在家中数着香火判断时辰……那时,他们才会明白,所谓天时,不过是一群人合谋维持的假象。”
苏锦黎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远处,钟楼静静矗立在晨雾之中,像一座沉默的祭坛。
谁也不知道,它的脉搏即将停止。
而真正的清算,将在时间断裂的瞬间,正式开始。
冬至夜将至,钟楼之内,一切看似如常。
可就在子时三刻来临之前,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机括咬合声——
像是有什么门,悄然开启。冬至夜,寒气如针,刺透宫墙内外。
萧澈坐在王府书房内,手中握着一卷《礼运·时序》,页角早已泛黄。
他并未翻动,目光落在烛火跳动的那一点上,仿佛在等什么人来报信。
苏锦黎立于窗前,披着一件素色斗篷,面上无悲无喜,只将指尖轻轻压在窗棂边缘,感受着风的方向。
钟楼那边,一切按计划进行。
张慎带着司礼监的十二名内官,身着墨绿绣鹤朝服,手持铜符鱼贯而入。
他们脚步整齐,神情肃穆,像是执行一场神圣仪式——每一年冬至子时三刻,钦天监与太常寺都要在钟楼地宫完成“岁终交时”之礼,象征旧时退、新时生,天地有序,皇权承天。
可今年不同。
当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从城南传来,地底密室门户应声开启,一队黑袍人自暗道列队而出,脚踏青砖无声如影。
他们是轮值替岗的漏刻吏,照例要接掌滴漏机关一个时辰。
张慎站在最前,抬手示意随行太监查验令牌。
一切看似合规,毫无破绽。
但他没注意到,程砚秋早在三日前就调换了交接名册中的印泥颜色——由朱砂混金改为赭石染胶,遇湿即晕。
此刻,那枚盖在文书上的“钦天监令”红印正悄然模糊,如同被时间吞噬的痕迹。
寅时初刻,本该响起的第一声晨钟,迟迟未至。
起初无人察觉。
宫中更夫依旧敲着梆子,各坊巷口燃着残烛。
可随着天色渐明,东华门外候朝的官员们开始交头接耳:“怎么还不撞钟?”“莫非今日休朝?”有人掏出怀表对光细看,却发现这西洋物件走得不准,反惹来一阵冷笑。
直到一名小太监慌忙奔出钟楼,手中锣槌狂敲不止:“钟……钟不响了!机括全停,水也不滴!”
消息像雪崩般传开。
宫中顿时骚动。
皇帝自半月前便称病不出,太子奉命监国,却因无旨不敢擅启早朝。
六部尚书齐聚东掖门,彼此推诿:“时辰不明,如何点卯?”“若误了吉时,谁担得起这干系?”
城门守军更是陷入两难。
五更不开门,商旅积压;开了,又怕违制获罪。
米市码头已有挑夫围堵闸口,嚷着要按“老规矩”开工,却被管事以“今日不算寅时”为由拒之门外。
整座京城,像一台失去发条的钟表,停摆在黎明前的灰白之中。
而此时,程砚秋独自登上钟楼最高层。
寒风吹乱她的发髻,她却不急整理。
她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微弱的橙光,缓缓伸手,握住那根尘封多年的备用钟绳——铁链锈迹斑斑,拉一下需耗尽全身力气。
“咚——”
一声沉闷的钟响划破长空。
不是七响报辰,不是九击定鼓,只是孤零零的一声,像是从地底挣扎而出的叹息。
紧接着,她在记录簿上提笔写下:“今晨漏尽未补,天时不在我手。”墨迹未干,窗外已有飞鸽腾空而去,直扑各州府驻京驿馆。
坊间流言瞬时炸开。
“昨夜紫微晦暗,皇上恐已归天!”“钟都不响了,这是天弃王朝啊!”更有江湖术士当街焚香卜卦,断言“改元换朔,必有真主出世”。
而在王府密室,油灯昏黄。
萧澈缓缓展开一幅舆图,上面用红墨标注着全国十三道巡抚的动向。
每一个名字旁都附有细密批注:谁曾私通太子,谁暗中截留税银,谁在边关豢养死士。
他指尖轻点江南一道,低声说道:“很好。”
顿了顿,他又添一句:“现在,该让他们选边站了。”
窗外,天光渐亮。可这一日的太阳,照见的已是另一番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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