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还在巷中回荡,像一串未落定的雨滴。
苏锦黎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那个投入“拾遗邮筒”的少年背影,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那叠厚厚的征文稿。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乱了纸页,也吹动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没有去理。
这些天,《记忆归档令》的推行比预想中更快,也更狠。
快在人心松动,狠在旧账翻起——那些被压在箱底几十年的婚书、地契、供词,如今一张张浮出水面,像是沉湖多年的尸骨终于见光。
可阻力也随之而来。
次日清晨,国子监外张贴告示:《民间记事课》暂缓开设。
理由冠冕堂皇——“市井琐语,难承礼教之重”。
崔砚铭立于石碑旁,指尖拂过墨迹未干的字句,唇角微扬,却无怒意。
他转身走入监内,召来十位已投稿的讲述者,请他们住进偏院,每人发一套青布衣袍,食宿由监中供给,唯一要求是——每日午时,槐树下开讲。
无人知晓他何时开始联络这些人。
有人说他在城南学舍抄录手稿时便已埋线;也有人说他曾乔装游方郎中,走访流徙匠户家中三十七户,只为听一段真话。
第一日,讲的是个老铁匠。
他曾为官府铸刀十年,最后因一句“刀口崩裂”被诬偷工减料,全家流徙北境挖煤。
雪夜极寒,儿子高烧不退,他背着孩子走三十里求医,换来半包草药,人却死在归途。
“我跪着求守门兵丁放我进药房,他们说,流徙之人不得入镇。”老人声音沙哑,“那天雪很大,我把儿子埋在煤堆旁边,用一块破铁皮盖住脸。”
槐树下一片死寂。几个年轻监生低头咬唇,手指攥得发白。
第三日,一位寡妇讲起夫家强占族田、逼死堂兄一家的事。
她原是帮佣,偶然听见密室谈话,藏身梁上记下全过程。
二十年来不敢言,直到看到报纸上那篇《祖父为何从不提西北戍边岁月》。
第五日,有个曾冒名顶替科考的落第书生自曝身份。
他说自己当年替人代考,换来的银两给母亲治肺痨,但母亲临终只问一句:“儿啊,你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第七日正午,天空阴沉欲雨。
那位曾在矿场熬过三年的老工匠再度登台。
他讲到最冷那一夜,监工拿鞭子抽人保持清醒,有人倒下就直接拖去填坑。
“我们不是人,是炭精。”他说,“可我儿子临死前喊我一声‘爹’,那一刻我又成了人。”
话音落下,两名监生突然起身冲出人群,在台阶前跪地痛哭。
围观学子越来越多。
起初是偷偷来看热闹,后来竟自发排起队,只为听一场讲述。
连国子监祭酒都派了亲信幕僚,躲在廊柱后悄悄记录。
夜里,那人将誊抄本封好,连夜送往某座深宅。
而这一切,早被藏在槐树高处的暗卫看得分明。
消息传入王府时,萧澈正倚在榻上看舆图。
听完回报,他只淡淡道:“崔砚铭这步棋走得静,却震耳欲聋。”
他抬手示意李承武上前:“安国公府那边呢?”
“昨夜又烧了一通宵。”李承武递上一份密报,“东跨院挖出三个空箱,金银细软已转移。西墙夹道有新泥痕,像是刚封过暗格。属下查了他们往乡庄递的货单,八成是假货充数,真物早已分批运走。”
萧澈轻笑一声:“狗急跳墙?不,他们是准备缩回洞里冬眠了。”
他慢条斯理卷起手中图纸——那是工部刚刚完成的《全国世家宅邸图》,每座府邸的地窖、夹墙、密道位置皆以红点标注,来源全是退役探子与老匠人口述。
有些甚至连现任主人都不知情。
“陛下要看的,从来不是他们藏了什么。”他站起身,将图卷随手掷于案上,“而是他们怕什么。”
与此同时,苏锦黎正在审阅各地“拾遗亭”上报的数据。
眉头越皱越紧。
“柳知秋。”她忽然开口,“陇西、云州、雁门三地,本月备案不足五件。”
柳知秋低头看册:“驿路远,百姓不知此制,且偏远之地识字者少,投书不便。”
苏锦黎沉默片刻,忽问:“旧驿马车还能用吗?”
“多数闲置,有的已拆作柴火。”
“那就改。”她说,“把车厢改成移动备案点。加陶板刻具,备油印机,再装个广播筒,每月巡访十村。现场登记,当场播放精选录音,顺便教孩子们信火节奏。”
柳知秋眼睛一亮:“等于是……会走的钟楼?”
“没错。”苏锦黎嘴角微扬,“让记忆不止停在城里。”
命令下达七日后,首辆“移动记忆车”启程。
车身漆成深青,顶上竖一根铜管喇叭,轮轴转动时还会发出清脆铃声,一如孩童手中的纸灯笼。
百姓围观看稀奇,听说能当众讲故事换凭证,竟有人连夜赶来排队。
三个月后,西北某镇传来消息——当地百姓自发仿制出十八辆类似的车,用的还是废弃战车底盘。
苏锦黎收到图样时,只说了一句:“火已经离了灯芯,自己烧起来了。”
然而就在她批完最后一份巡访计划时,柳知秋匆匆进来,脸色微变。
“王妃,程大人昨日巡查至河阳,发现一事异常。”
苏锦黎抬眼:“说。”
“当地县令将‘赎录卷’登记点设在城外一座荒庙,地处偏僻,无路通达,百姓怨声载道。”
她顿了顿:“更奇怪的是,那庙年久失修,连遮雨之处都没有。”
苏锦黎搁下笔,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春雷隐隐,滚过天际。
良久,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既然有人嫌门太亮,那就——把光照得更满些。”苏锦黎听到柳知秋的回报时,正执笔在灯下批阅一份西北边镇的拾遗简报。
窗外夏夜微凉,蝉鸣断续,而她落笔未停。
“荒庙?”她终于搁下笔,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无路可通,还不遮风避雨——这位河阳县令,是真不懂民心,还是故意装傻?”
柳知秋垂手立于侧,“百姓要走三十里山路,登记一本赎录卷,还得自备干粮。有人去了三回,因经办吏员不在而空返。程大人当场撤了那名书吏,但县令只称‘选址合制’,拒不整改。”
苏锦黎冷笑:“合制?倒是很会咬文嚼字。”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眸光渐深。
“他们总以为,只要把门藏进阴影里,百姓就看不见光。可人不是牲口,不会永远低头吃草。”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
远处王府钟楼刚敲过二更,风里送来一丝潮湿的土腥气,像是雷雨将至。
“设榜。”她忽然道。
柳知秋一怔:“王妃是说……”
“《拾遗便利指数榜》。”苏锦黎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按申报数量、响应时效、公众反馈三项评分,每月初一全国公示——前十者记功,倒数前十者摘牌、通报、限期整改。若连续两月垫底,主官停职查办。”
柳知秋眼睛微亮:“这便不是只看政令是否推行,而是看它落地的声音有多响。”
“正是。”苏锦黎唇角微扬,“我们不罚懒政,只让百姓用脚投票。谁不想被看见?谁又不怕丢脸?”
命令当夜下达,七日后,首期榜单张贴于各州府衙门前、驿站口、市集中心。
墨迹未干,便已引发哗然——倒数第二,竟是国子监祭酒赵砚之亲授门生。
此人素以清流自居,常在讲学中讥讽新政“媚俗扰治”,如今却被实打实的数据钉在耻辱柱上。
舆论沸腾。
有士绅怒斥“妇人干政,羞辱斯文”,更多百姓却拍手称快。
不过半月,各地纷纷增设登记点,甚至出现“夜间拾遗专窗”“田头备案车”。
有的县令亲自坐堂午时听诉,还有的请盲人讲述者入衙录音,承诺三日内反馈。
苏锦黎得知,只淡淡一笑:“人心不是铁板,撬开一道缝,风自然会吹进去。”
几日后一个闷热的夜晚,柳知秋再度匆匆而来,手中一封密报尚未拆封。
“安国公府老管家昨夜醉酒,被我方暗线录下言语。”她压低声音,“他说,苏震霆已在祖坟地下修密室,拟携族谱、金银与嫡系远遁,待风声过去再另起炉灶。”
屋内烛火微微一晃。
苏锦黎静坐不动,指尖轻轻抚过茶盏边缘,仿佛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让他修。”
柳知秋错愕抬头。
“不仅让他修,”苏锦黎抬眸,目光清明如洗,“你即刻联络昌平陵工坊,以‘研究京城风水变迁’为由,请老石匠们义务测绘京畿周边古墓结构。尤其关注近三个月有动土痕迹的家族坟茔。”
“是。”柳知秋迅速记下。
“记得说得柔和些。”苏锦黎缓缓闭眼,似在养神,“就说,王妃近日痴迷堪舆之学,想写一部《地脉考异》。”
烛影摇红,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而在安国公府深处,月下庭院寂寂无声。
苏婉儿跪坐在继母灵位前,手中紧握一封未曾寄出的信,指节泛白。
纸上墨迹清晰:
“娘,我想去拾遗亭做个讲解员。”
喜欢庶女攻略:病弱皇子的千层套路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庶女攻略:病弱皇子的千层套路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