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的灯,彻夜未熄。
崔焕之伏案疾书,笔锋如刀,字字带霜。
最后一行落下,他掷笔于地,长叹一声:“礼若不存,国将何依?”案上摊开的,正是《熄灯论》初稿——洋洋千言,句句指向七王府外那排白鹤灯阵。
他称其“非祀非典,僭越无度”,更斥苏锦黎“以妇人之仁乱纲常,借哀悯之名惑民心”,末了振臂疾呼:“正礼制,黜异端,此诚士人之责!”
次日清晨,这份文章便传遍太学。
百余名学子联名上书,身穿素袍,手持竹简,在朱雀门外跪成一片。
有人高声诵读《熄灯论》,声浪滚滚,直冲宫阙。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茶肆酒楼都挂起了“辨礼明义”的幡旗。
士林风气骤然收紧,仿佛只要灭了那几盏灯,天下秩序就能重回正轨。
沈知意悄然入府时,天色已晚。
她披着青灰斗篷,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
见到苏锦黎,只低声一句:“陛下近日召见三位老儒,皆是崇古守礼之辈。内廷已有风声,说要‘以礼安邦’。”
烛火跳了一下。
苏锦黎正坐在窗前绣一幅灯图,针线细密,灯火却亮得刺眼。
她没抬头,只问:“几位老儒,可懂边关雪?”
沈知意一怔。
“他们可曾在寒冬守过烽燧?可曾听见战鼓断时,亲人咽下的最后一口气?”苏锦黎缓缓收针,将丝线咬断,“一盏灯,对他们而言是僭越;可对万千孤坟来说,那是回家的路。”
她说完,轻轻抚过桌上堆叠的诗稿。
那些纸张粗糙,墨迹斑驳,有的歪歪扭扭如孩童涂鸦,有的字迹颤抖似病中所书。
但每一篇,都写着“灯”。
半月前,她命柳知秋在江南发起“灯诗会”。
不限才学,不论出身,凡能以灯为题作诗者,便可得一面特制绣铃——铜身丝穗,正面绣一只展翅白鹤,背面刻一行小字:“不灭者心”。
起初无人响应。
读书人嫌它粗陋,官宦家不屑参与。
可第一首童谣传出后,局势悄然逆转。
“阿爷戍边死,阿娘缝灯衣。风吹灯不灭,照我接郎归。”
短短四句,传遍市井。
卖菜妇哼着切菜,牧童骑牛唱和,连私塾里的蒙童也拍手打节拍。
有老卒听罢当场落泪,说自己三十年未归故里,竟被一个孩子道尽一生悲凉。
苏锦黎让人把这首诗印成传单,夹在饼铺的油纸里、塞进渡船的座位下。
不出五日,满城皆知。
但她不止于此。
她寻到一名落第戏子,名叫林沉,曾因编排讽世杂剧被逐出教坊。
此人笔力沉郁,尤擅写生死离别。
苏锦黎递去半卷残谱、一段口述旧事,只道:“你若肯写,我就让你的戏,响彻南北。”
于是《鹤殇记》诞生了。
戏中女子丈夫战死边关,尸骨无存。
她每年亲手扎一盏白鹤灯,放于山崖之上,年复一年,三十载不停。
直至某夜风暴突至,残部迷途山谷,忽见远处一点微光穿云破雨而来——正是那盏不肯熄灭的灯,引他们踏上了归途。
首演当夜,台下座无虚席。
许多老兵携妻带子前来,幕落时全场静默,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人说,这哪是看戏?
分明是替自己活了一辈子。
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洛阳那一场。
崔焕之正在城南讲学,宣扬《熄灯论》精义,号召学子共卫礼法。
他的追随者本欲前往戏场砸台,以正视听。
可不知何时,人群已被剧情裹挟。
当终曲响起,台上唱道:“一点光,穿夜长;万家灯,胜庙堂。”
台下数百学子竟齐齐起身,跟着合唱起来。
声音由弱渐强,最终汇成洪流,压过了所有辩驳。
消息传来时,萧澈正在煎药。
他听着赵九禀报,嘴角微动,苍白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她不争礼,却建言;不辩法,却立声。用一首童谣、一台旧戏,就把士林的嘴堵住了。”
“可陛下……”赵九迟疑。
“皇帝要的是安稳。”萧澈吹了吹药面,眼神幽深,“可他也怕民怨成潮。如今百姓心里有了灯,谁要灭它,谁就成了那个冷血无情的人。”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
檐下那排白鹤灯依旧亮着,火光在湿气中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像是无声的宣告。
几日后,京城西市新开了一家绣坊,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四个字:灯语坊。
据说,只要带着与灯有关的故事来,就能换一面绣铃。
而这些故事,会被悄悄整理成册,送往各地书肆、学堂、甚至是边境驿站。
没人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只知某个深夜,皇帝独坐偏殿批阅奏折,窗外万籁俱寂。
忽然,一阵清脆铃声随风飘来,夹杂着巷中孩童嬉闹的歌声。
那调子简单,歌词却格外清晰。
他停下朱笔,凝神细听。
那童谣重复三遍,每一句都似有所指,竟隐隐含着古籍典故,巧妙驳斥着近日流传的《熄灯论》谬误。
夜深,紫宸殿偏室烛火未熄。
皇帝独坐案前,朱笔悬在半空,面前是拟好的《禁灯令》草诏。
窗外雨声渐歇,风却穿廊而过,带着一股湿冷的铃音,忽远忽近。
他皱眉欲斥内侍,忽闻墙外巷中传来稚嫩歌声,清脆如露滴石阶:
“昔有士子论礼严,不许孤灯照寒原。
可知《礼记·丧服》言:‘心丧三年,不以服拘’?
灯非祀典何妨祭,一念未忘即孝思。”
他一怔,提笔的手顿住。
这不是寻常童谣。
第一句直指《熄灯论》核心,第二句引《礼记·丧服》驳其“无礼”之罪——古礼本重心意,岂在形式?
第三句更借“心丧”之说,将百姓点灯之举升为合礼之举。
三处典故,层层递进,竟比朝堂辩疏更显精妙。
他又听下去。
“《春秋》书灾异,为悯苍生苦;
今见万家灯,胜读万卷书。
若言此灯乱纲常,试问仁政从何出?”
皇帝缓缓放下笔。
这已不是孩子唱玩,而是以经义为刃,悄然重构礼法解释权。
谁教的?
宫人不会,私塾先生不敢。
他凝视火盆中跳跃的光影,忽然开口:“传沈知意。”
片刻后,青灰斗篷的女官跪于阶下。
“这些词,真是孩子编的?”他声音低沉。
沈知意垂首,指尖微颤:“是,也不是。”她顿了顿,“是她们娘亲教的——说是……从梦里学来的。”
殿内死寂。
皇帝冷笑一声:“好一个‘梦里学来’。”他站起身,走到火盆前,将那纸诏书轻轻投入焰中。
黄纸卷边、焦黑、化为飞灰,像一场无声的退让。
数日后,崔焕之家起火。
火势不大,却蹊跷地烧尽书房藏书,连祖传《五经注疏》手抄本也未能幸免。
仆役扑灭余烬时,唯有一幅旧画完好无损,高悬墙上——正是《千灯祭图》。
画中群灯如星海,每一盏下皆有名姓,密密麻麻列着阵亡将士与守边遗属。
而在追思名录最上端,赫然写着“崔明远”三字——那是他祖父的名字。
崔焕之立于画前,浑身发抖。
他记得清楚,祖父临终前曾握着他手说:“我一生讲礼守正,可若礼不能容哀,那礼还有何用?”当时不解,如今却如雷贯耳。
那一夜,他独坐废墟般的书房,提笔写下《灯礼新解》。
墨迹未干,一阵风从窗缝钻入,吹动案角一张薄纸。
那是近日从江南传来的绣铃图样,背面一行小字隐约可见:“规则是他们的,但故事,永远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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