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吹得神龛前的烛火摇摇欲坠。
柳承恩和他身后二十名亲兵的甲胄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霜。
他膝行至神龛前，颤抖的双手高高捧起那封盖着玉玺的密令，虎目含泪，声音嘶哑：“先帝待我等如子，视我羽林军为肱股。如今太子蒙冤，奸佞当道，我等岂能坐视！”
话音未落，他抽出腰间佩刀，毫不犹豫地在左掌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他就着掌心的血，在地上奋力写下四个大字——誓死勤王。
身后二十亲兵齐声怒吼，纷纷拔刀割掌，以血盟誓。
无人察觉，庙宇倾颓的横梁之上，一道黑影如壁虎般紧贴着阴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赵九屏住呼吸，直到确认柳承恩对密令的真伪已深信不疑，才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临走前，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火折子，轻轻放在了梁柱的接榫处，随后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那火折子底部刻着一个极小的“柒”字，正是苏锦黎交代的“诱饵标记”。
千里之外的京城，七王府后厨热气腾腾。
李嬷嬷正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一锅乳白色的药膳粥，粥面翻滚着细小的气泡，散发出浓郁的米香和药材的清香。
苏锦黎站在一旁，亲自监督着火候，见时机差不多了，她忽然开口：“嬷嬷，停火前，将这半勺盐换成它。”
她递过去一个素白的小瓷瓶。
李嬷嬷接过，打开瓶塞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咸味传来，并无不妥。
她正要倒入锅中，苏锦黎却压低了声音：“此物名为‘西域苦霜粉’，味咸，却含微毒。少量无碍，可一旦连续服用超过三日，便可致人神思恍惚，产生幻觉。”
李嬷嬷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瓷瓶打翻，惊恐地看向苏锦黎。
苏锦黎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明日一早，陈御医会亲自来取这锅粥，说是给长信宫的贤妃娘娘调理心悸之症。”
李嬷嬷脸色煞白。
贤妃是先帝的宠妃，如今宫中最有资历的老人，太子对她亦是敬重有加。
苏锦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放心，贤妃娘娘凤体无恙。但很快，就有人会‘听见’先帝在梦里对她说话了。”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宫中传出惊闻。
贤妃在夜半时分从梦中惊醒，尖叫不止，声称见到了先帝魂灵。
她泪流满面地对闻讯赶来的陈御医和宫人说，先帝在梦中龙颜大怒，亲口斥责太子“窃取北境军粮，辱没祖宗社稷，实为悖逆人伦之举”，更严厉告诫她，必须看管好宫禁，约束羽林旧部，不得让他们受奸人蒙蔽，妄动干戈。
这番话经由陈御医之口，第二天便在太医署传得沸沸扬扬，并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整个京城官场。
消息快马加鞭传到北境，柳承恩接到密报时，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他猛地一拍案几，怒吼道：“胡说八道！先帝英明神武，其英灵岂会说出此等助纣为虐之言？定是太子一党伪造密令，如今又故弄玄虚，想要稳住我等！”
尽管嘴上怒骂，但“先帝托梦”一事却如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毕竟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将领，对先帝的敬畏早已刻入骨髓。
他下令大军暂停南下，原地待命，同时秘密派出最精锐的探子潜入京城，务必查清此事真伪。
京城中的一张大网，早已为这些探子张开。
苏锦黎算准了他们的路线和接头方式，命赵九将一名从天牢里提出的太子死士，伪装成重伤垂死的样子，“无意”间遗弃在探子前往联络点的必经之路上。
那死士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见到探子靠近，仿佛看到了救星，拼尽最后力气抓住他的裤腿，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密令……是假的……出自……静心斋密室……周幕僚……他亲笔所书……仿……仿先帝笔迹……用的是……是那块‘松烟古墨’……”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气绝身亡。
探子心头剧震。
静心斋是太子读书之处，周幕僚是太子的心腹，而那块“松烟古墨”更是先帝昔年御赐给太子的珍品！
所有线索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这致命的情报带回北境。
当柳承恩听完禀报，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片刻之后，滔天的愤怒和被欺骗的屈辱感席卷了他。
他猛地拔出佩剑，双目赤红，冲入营帐，在两名依旧高喊着“清君侧，保太子”的副将惊愕的目光中，手起剑落，两颗头颅滚落在地。
“传我将令！”他提着滴血的长剑，声音冰冷如铁，“太子无道，伪造先帝密令，意图谋反！我柳承恩，今日在此立誓，愿以余生为质，助七皇子殿下拨乱反正，清君侧，安社稷！”
他再次割开刚刚愈合的掌心，用鲜血写下了一封效忠七皇子的降书。
夜深人静，七王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苏锦黎在灯下缓缓展开那封由信使加急送回的血书。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纸上那句“先帝待我如子，承恩肝脑涂地”，眼中难得地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悯。
这些忠臣，终究不过是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提起朱笔，在血书的末尾，只批复了一行字：“旧部不问来路，只问去向。明日午时，放一只白羽鹤，令其飞过东华门。”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清冷的明月悬于天际，月光如霜刃般照进屋内，映在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而千里之外的北境大营，柳承恩已收到了回信。
他亲自挑选了一只最矫健的白羽信鹤，在它腿上系上一根鲜红的丝绳。
他站在寒风中，用力将白鹤抛向墨色的夜空。
那白鹤振翅高飞，一道白影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仿佛也撕开了命运无法愈合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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