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寅时三刻起的锚。
苏晚竹站在船头，水风卷着晨雾扑在脸上，凉意直往脖子里钻。
她攥紧腰间的檀木盒，能摸到盒身因体温沁出的薄汗——里面装着半张水脉图、母亲的琴谱，还有那枚刻着\"守\"字的玉符。
\"竹竹。\"陆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温软。
他将裹着棉帕的铜炉塞进她手里，炉腹还煨着刚烧的炭，\"张九说前面水势急，手别冻僵了。\"
苏晚竹转头时，正撞进他眼底未褪的青黑。
昨夜她翻查琴谱到三更，这男人守在廊下打了半宿的更，此刻眉峰却还是绷得平直，像根拉满的弦。
她低头看铜炉，棉帕上还沾着星点蜜渍——是他今早偷偷塞给她的桂花糖化了。
\"昭。\"她把铜炉往他手里推了推，\"你手比我凉。\"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震颤。
\"漩涡！\"船老大的吼声响彻水面。
苏晚竹踉跄两步，扶着船舷往下看——原本平缓的河面翻涌成墨色的巨碗，水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打着旋儿，将船往中心扯。
\"蚀骨粉！\"她冲舱里喊。
铁算盘抱着个陶瓮冲出来，陶瓮上还沾着他连夜研磨的药渍。
苏晚竹扯开腰间的银链，那是荒星黑市换的熔金囊，里面装着用辐射兽骨粉、腐藤汁和火山岩灰配的蚀骨粉，专克水脉里的黏滞物。
\"倒在船尾！\"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三息后水流会缓！\"
陆昭的绣春刀\"唰\"地割断陶瓮的封绳。
深褐色粉末裹着腥气腾起，在漩涡边缘炸开。
苏晚竹盯着水面，看见那些粉末像无数细针，扎破了看不见的水膜——漩涡的转速慢了半拍，船尾的桨手趁机猛划，船身擦着漩涡边缘挤了出去。
\"好险。\"铁算盘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发颤，\"这哪是自然水脉？
分明是有人用沉沙桩锁了地脉，逆流阵...真的在启动。\"
苏晚竹没接话。
她望着船后重新归于平静的河面，心口跳得发疼——黑衣人说林九霄在沉沙宫听着毒水往城里渗，此刻天枢城的井里，是不是已经浮起翻白的鱼？
船行至晌午，水脉突然收窄。
两岸的岩石上开始出现暗纹，像被刀刻进石里的水波纹，越往前行，纹路越深，最后竟在水面投下一片阴影，将船整个罩住。
\"到了。\"铁算盘趴在船舷边，手指擦过岩石上的凹痕，\"这是苏家祖训里说的'沉沙锁'，宫门应该就在水下。\"
陆昭挽起袖口就要跳河，苏晚竹却按住他手腕：\"等。\"她从檀木盒里取出半张地图，对着岩石上的纹路比了比，\"地图上的星纹对应这里。\"她指尖点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机关在水下三尺。\"
铁算盘脱了外袍，\"扑通\"扎进水里。
水面翻涌片刻，他冒出头时，脸上沾着黑泥：\"宫门上全是沉沙，得清开才能见门。\"
苏晚竹解下腰间的熔金囊，又摸出把细刃：\"我来。\"
\"不行。\"陆昭攥住她手腕，\"水下有暗流。\"他摘下腰间的锦衣卫令牌，\"张九，带两个人下去清沙。\"
四个锦衣卫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苏晚竹的裙角。
她望着水面下晃动的人影，忽然听见\"咔嚓\"一声——是母亲的玉符在衣襟里裂开了条细缝。
半个时辰后，水面传来击掌三声。
\"宫门露出来了！\"船老大喊。
苏晚竹扶着船舷往下看，浑浊的水下，一道青石门框正缓缓浮出，门楣上刻着\"沉沙宫\"三个篆字，每个字里都嵌着细碎的贝壳，在水下泛着幽光。
门两侧各立着根石柱，左边刻\"以血启门\"，右边刻\"以泪洗尘\"。
铁算盘甩着湿发爬上船：\"祖训里说，苏家每代家主继位前，要在这里用血认祖。
可...可三小姐您是女儿家，怎么会...\"
\"无妨。\"苏晚竹抽出陆昭的佩刀，刀锋在指尖划出细口。
血珠坠进左柱的凹槽时，她听见石门发出闷响。
右边的\"以泪洗尘\"，她摸出母亲的帕子——那上面还留着最后一次见母亲时，她擦她眼泪的水痕。
\"咔——\"
石门裂开的瞬间，腐臭的气息裹着泥沙涌上来。
苏晚竹被呛得后退半步，陆昭的手臂已经横在她面前，替她挡住最浓的浊气。
\"我先去。\"他按住腰间的刀。
\"一起。\"苏晚竹将帕子塞进他手里，\"你走左边，我右边。\"
沉沙宫的主殿比想象中开阔。
石柱上的灯台落满灰，苏晚竹擦燃火折子，火星溅在灯芯上，\"轰\"地腾起半人高的火焰——原来灯油是用鲸脂泡的，百年未灭。
\"三小姐！\"沈清秋的惊呼从偏殿传来。
苏晚竹和陆昭几乎同时冲过去。
偏殿中央立着面青铜镜，镜面蒙着层灰，可当沈清秋的手抚上去时，灰尘簌簌落下，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的影子——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正低头拨弄琴弦，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阿娘？\"苏晚竹的声音在发抖。
镜中女子抬眼，目光正好撞进她眼底，\"晚竹，我的晚竹。\"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苏晚竹膝盖发软，\"你总问我，为什么说你的命是守...你看。\"
镜面泛起涟漪，画面转换。
苏晚竹看见幼年的自己趴在榻上，母亲握着她的手写\"守\"字；看见十岁那年她被算出克夫命，母亲跪在祠堂整夜，手里攥着半张水脉图；最后画面停在荒星的悬崖边，母亲将玉符塞进她手里，血从她嘴角滴在符上：\"你的命，是守这方水脉，守苏家的魂。
那些说你克夫的...是怕你守住的东西，见了天日。\"
\"阿娘！\"苏晚竹扑向镜子，指尖触到镜面的刹那，镜中女子的身影淡了，只留下一行血字：\"沉沙之下，守的是逆流阵的钥匙。\"
\"竹竹。\"陆昭的手覆在她后颈，将她轻轻拽进怀里。
他的体温透过衣襟传来，像根定海神针，\"主殿那边有动静。\"
苏晚竹抹了把脸，抬头正看见陆昭盯着偏殿外的主殿门。
门楣上的灰尘被风卷起，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绸——像是有人刚从那里经过。
\"去主殿。\"她将玉符重新系在腰间，\"昭，你走前面。\"
陆昭应了声，绣春刀出鞘的轻响在殿中回荡。
两人刚跨出偏殿，沈清秋突然喊：\"三小姐！
镜子...镜子又变了！\"
苏晚竹回头，镜中此刻映出的是她自己的脸，眼角泪痣红得像团火。
下方的血字在流动：\"要守的，从来不是逆流阵。\"
陆昭的脚步顿在主殿门前。
他伸手推开半扇门，殿内的积灰被风卷起，迷了他的眼。
等视线清晰时，他看见供桌上摆着本泛黄的族谱，最末一页的字迹被撕得只剩半行——\"苏氏女晚竹，承守...逆...\"
\"昭？\"苏晚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昭回头，将族谱往袖中一藏：\"没事，进来吧。\"他望着她眼里还未褪尽的水光，突然摸出块糖塞进她嘴里，\"甜的，吃了再看。\"
苏晚竹含着糖，跟着他走进主殿。
烛火在供桌上投下两个交叠的影子，像两株缠在一起的树。
她不知道，此刻陆昭袖中的族谱，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发烫，上面那半行字，写的是：\"苏氏女晚竹，承守逆流阵，破百年局。\"主殿烛火在摇晃中忽明忽暗，陆昭的拇指轻轻抚过族谱残页边缘的毛边，袖中那半页纸被体温焐得发潮。
苏晚竹含着的桂花糖已化至舌尖，甜意未散，便见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竹竹，过来。”
她凑过去，残页上的字迹因岁月侵蚀有些模糊，却足够让她看清——“苏氏初代娶水灵女，能控江河，后世惧其能，诬为灾星，以‘克夫’封血脉”。
苏晚竹的指尖颤着抚过“灾星”二字，喉间泛起酸涩，却不是委屈。
母亲临终前攥着玉符说“你的命是守”的画面突然涌上来，原来“守”的从来不是污名，是被尘封的真相。
“阿娘的玉符...”她摸向腰间裂开的玉，裂纹里渗出极淡的水色，“刻着‘守’字，是要我守住先祖的血脉，不是当替罪羊。”
陆昭将残页塞进她掌心，指腹蹭过她眼角未干的泪：“我在供桌暗格里找到的，藏了半页，怕你一时受不住。”他望着她泛红的眼尾，突然笑了，“现在看，我家竹竹比我想象中能扛。”
话音未落，主殿外传来“咔”的脆响，像石砖断裂的声音。
沈清秋从偏殿跑进来，发间珍珠步摇乱颤：“三小姐！影刃往水脉井去了，刚才听见重物坠地声！”
陆昭的绣春刀已出鞘：“我去。”
“等等。”苏晚竹按住他手腕，“沉沙宫的机关我在荒星听流民说过，水脉井周围是流沙陷。影刃要是掉进去...”她咬了咬唇，“他知道玄渊的目的，活的比死的有用。”
陆昭眉峰微挑，却没反驳——他太清楚，这姑娘看着狠辣，实则见不得人平白送命，哪怕是敌人。
两人顺着殿外青苔小径狂奔，未到井边便听见闷哼。
影刃半跪在井沿，右腿陷在泛黑泡的沙里，腰间短刃插在井壁，正咬牙往上挣。
“流沙毒。”苏晚竹一眼认出沙粒间的紫斑，“触了蚀骨沙的机关。”她解下熔金囊，撒出半袋辐射兽骨粉，骨粉遇沙即融，发出“滋滋”腐蚀声，“昭，拉他左手！”
陆昭抓住影刃手腕，绣春刀往井壁一撑，借力将人往上提。
苏晚竹半跪沙边，细刃割开影刃右腿裤管——伤口已发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她从怀里摸出青瓷瓶，倒出两粒红药丸塞进影刃嘴里：“荒星解毒丹，撑过半个时辰，我给你拔毒。”
影刃咳着吐出沙粒，望着她的眼神不再阴鸷。
他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苏三小姐，我愿效忠。玄渊让我毁引水渠，是怕您唤醒水灵血脉；可我现在知道，您和他们不一样。”
“玄渊的目的？”苏晚竹按住他肩膀，“说。”
影刃喉结滚动：“他们要唤醒初代水灵女的魂。那女人死后，魂魄困在水脉里，玄渊想让她附在苏家女眷身上，借她的能力掌控天枢星所有水脉，让苏家成星主。”他抬头时眼眶发红，“可那女人的魂早被怨气浸透，附身后...会夺舍。”
苏晚竹的手顿在半空。
她想起镜中母亲的笑，想起玉符里的“守”字，突然笑了，那笑带着几分悲凉：“他们以为血脉是枷锁，可对我来说，是阿娘教我要守的本心。”她替影刃系好裤带，“我不会让先祖的魂困在复仇里，也不会让苏家成权力工具。这一世，我要守的...是人心。”
话音刚落，头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陆昭猛地将她拽进怀里，一块碎石擦着她鬓角砸在地上。
整座沉沙宫开始摇晃，石柱上的灯台纷纷坠落，主殿青铜镜“轰”地裂开，镜中映出的不再是人影，而是翻涌的水浪。
“走！”陆昭抱起她往殿外跑，沈清秋和铁算盘已在船边招手。
苏晚竹回头望了眼逐渐崩塌的沉沙宫，看见水面泛起幽蓝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深潭里苏醒——那光裹着水纹，像极了母亲琴谱上的星图。
船刚离岸，身后传来“轰”的巨响。
苏晚竹攥紧胸前裂开的玉符，听见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某个沉睡了百年的存在，终于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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