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石缝中的藤蔓
地图的发现，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哨所内原本凝固的绝望气氛，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混杂着谨慎的希望、对新风险的评估，以及因信息不对等而产生的微妙张力。
顾锦城迅速将队伍核心成员——宋墨涵、李帆、赵大勇以及伤势稍轻、意识清醒的王磊——召集到哨所相对僻静的一角。他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铺在相对平整的弹药箱上。
“都看看，”顾锦城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在地图上几个关键的标记点上划过，“根据老者的描述和这份地图的绘制风格，初步判断，标记三角的这个地方，距离我们大约十五公里，位于东北方向的山区，很可能是一个敌方的前沿观察点或者小型补给站。”
李帆凑近仔细查看，眉头紧锁：“头儿，这地图太粗糙了，精确度存疑。而且，就算是真的，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带着伤员和这么多平民，长途奔袭十五公里去端掉一个可能存在的据点，这……”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无异于自杀。
“我们不需要端掉它。”顾锦城目光锐利，“我们的目标是生存和突围。如果这个点存在，并且储存有物资，特别是药品、食物或者通讯设备，对我们而言就是雪中送炭。哪怕只是确认其存在和兵力部署，这份情报也能在我们后续选择突围路线时，提供重要参考，规避风险。”
一直沉默倾听的宋墨涵，目光落在那个标记点上，又很快移开，看向角落里昏睡的小雅和正在照顾她的秦雨薇。“小雅的体温暂时降下来一点，呼吸也平稳了些，但抗生素需要连续使用，我们只有一支。其他几个平民，包括那位老者，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脱水和虚弱，急需补充电解质和营养。我们的物资……撑不过明天。”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医疗资源的匮乏，是比敌人更迫在眉睫的威胁。
王磊挣扎着想坐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军人特有的锐利：“队长，我去。我伤的是肩膀，腿还能走。侦察任务，我一个人目标小，灵活。”
“不行！”顾锦城和宋墨涵几乎同时开口。宋墨涵更是下意识地伸手虚按了一下，仿佛怕他真会立刻冲出去。“你的伤口深度感染风险还没完全排除，剧烈活动会导致伤口崩裂，甚至引发败血症。”
顾锦城看了宋墨涵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对她专业判断的绝对尊重，然后对王磊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你的任务是养伤，保持体力。侦察的事，我亲自去。”
“队长！”李帆和赵大勇都急了。顾锦城是队伍的主心骨，他若离开，万一哨所遭遇袭击，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命令。”顾锦城打断他们，语气斩钉截铁，“李帆，我不在期间，由你全权负责哨所防御和指挥。赵大勇，你的观察哨位置至关重要，必须时刻保持最高警惕。王磊，你经验丰富，协助李帆判断局势。”他的安排快速而清晰，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宋墨涵身上，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嘱托，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宋医生，”他的声音放缓了些许，“这里……交给你了。所有人的伤，还有那些平民，拜托了。”
他没有说“等我回来”，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他将最重的担子——生命的重量，托付给了她。
宋墨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清澈的眸子里是医者的坚定与承诺：“你放心。只要我在，一定竭尽全力。”
无需更多言语，一种超越战友之情的绝对信任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坚固得如同他们身处的这座混凝土哨所壁垒。
顾锦城的行动力极强。他迅速整理好单兵装备，只携带了必要的武器、少量口水和那份至关重要的地图。临行前，他走到巴图面前，拍了拍这位铁匠汉子的肩膀：“巴图兄弟，哨所的防御工事还需要加固，李帆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这里，暂时也是你的家。”
巴图黝黑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又倍感责任重大的神情，用力点头：“长官放心！我巴图有一把力气，一定保护好大家！”
这一幕落在宋墨涵眼里，让她对顾锦城的领导艺术有了更深的认识。他不仅在指挥自己的兵，更懂得在绝境中凝聚一切可以凝聚的力量，给予信任，激发责任感。
顾锦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宋墨涵，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随即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哨所外的废墟与晨雾之中。
他离开后，哨所内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连呼吸都放轻了。李帆和赵大勇立刻进入临战状态，重新布署了警戒点位。巴图则不用吩咐，主动开始检查哨所门窗的加固情况，那双常年打铁的大手，干起活来沉稳有力。
宋墨涵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空落与担忧，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救治工作中。她先再次检查了小雅的情况，孩子的体温仍有反复，但呼吸音似乎略微清晰了一些，这让她稍稍安心。她将最后几片退烧药仔细分成小份，叮嘱秦雨薇定时监测体温，谨慎用药。
接着，她开始系统性地检查其他平民的状况。那位花白头发的老者，名叫格根，除了虚弱脱水，还有轻微的气喘。宋墨涵将自己水壶里所剩无几的清水喂给他，并让秦雨薇用有限的材料调配了一点稀薄的盐糖水，分次给几位脱水的平民补充。
在检查过程中，一个之前一直蜷缩在角落、用破头巾半遮着脸的年轻女人引起了宋墨涵的注意。她不像其他人那样主动寻求帮助，反而在宋墨涵靠近时，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别怕，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宋墨涵放柔声音，在她面前蹲下。
女人犹豫了一下，才慢慢放下头巾，露出一张虽然脏污却依旧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大约二十出头年纪。她的左脸颊有一道明显的擦伤，已经结痂，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大而黑，却像是蒙着一层灰霾，里面盛满了惊惧与一种深切的悲伤，与她年轻的容貌极不相称。
宋墨涵仔细检查了她的擦伤，确认无碍，又温和地询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比如头晕、恶心？”
女人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叫阿依莎。”她的通用语带着另一种口音，比巴图他们要标准些，但带着颤音。
宋墨涵敏锐地注意到，阿依莎在说话时，双手一直不自觉地紧紧交叠放在腹部，那是一种极具保护性的姿态。一个念头闪过宋墨涵的脑海，她轻声问：“阿依莎，你……是不是怀孕了？”
阿依莎猛地抬起头，那双灰暗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她拼命咬着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宋墨涵的心沉了一下。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一个孕妇意味着双倍的脆弱和风险。她轻轻握住阿依莎冰凉颤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别担心，我们会尽力保护你。”她立刻示意秦雨薇，将分配给她们医护人员的、本就不多的压缩干粮，分出一小份递给阿依莎，“慢慢吃，补充体力很重要。”
阿依莎接过食物，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干粮上，但她没有立刻吃，只是紧紧攥着，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阳光逐渐变得炽烈，从缝隙中投下的光柱移动着位置，尘埃在其中翻滚舞动。哨所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反而更添压抑。
宋墨涵处理好所有伤员和平民，终于得以靠墙坐下，短暂的休息让她被压抑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她闭上眼，顾锦城离开时那深邃的眼神，他沉默却坚实的背影，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担忧如同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男人的安危，竟如此深刻地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小时，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一直守在射击孔前的赵大勇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有动静！是队长！他回来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宋墨涵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射击孔旁，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看到顾锦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废墟间快速穿梭而来，动作依旧矫健，但似乎比离开时更加警惕，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李帆迅速打开缺口，顾锦城闪身而入，立刻示意关闭。他顾不上喘息，目光第一时间扫过全场，确认无人伤亡后，最终落在宋墨涵身上，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怎么样？”李帆迫不及待地问。
顾锦城从怀中掏出的，不再是那张纸片，而是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硬物，以及两盒未开封的军用抗生素和几支能量胶！
“地图标记的点确实存在，是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但被改造成了临时的物资存放点。守卫不多，只有两个，已经被我处理掉了。”顾锦城言简意赅，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话语背后的风险，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这个——”他扬了扬那个油布包，“一部还能工作的便携式单兵电台，电池电量不足，但或许能尝试联系上级。”
希望，真正的希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每个人眼中！
顾锦城将药品和能量胶递给宋墨涵：“看看用不用得上。”
宋墨涵接过那两盒抗生素，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不仅仅是药，这是小雅、王磊、李小军，甚至包括阿依莎和她未出世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她抬头看向顾锦城，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水光，那是绝处逢生的喜悦，更是对他孤身犯险、带回生机的不尽感激与……难以言喻的心疼。
“用得上！太用得上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顾锦城深深地望着她，看着她眼中为自己而闪烁的泪光，看着她苍白脸上因希望而泛起的一丝红晕。那一刻，连日征战积累的疲惫、独自潜入敌区的高度紧张，仿佛都烟消云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滴。
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带着枪茧的指腹粗糙而温热，触碰的瞬间，却像是带着电流，穿透皮肤，直抵宋墨涵的心脏，让她浑身一颤。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同星海的眼眸，以及那无声传递过来的、滚烫而坚定的力量。
石缝中的藤蔓，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历经风雨摧残，非但没有枯萎，反而缠绕得更加紧密，悄然滋长，顽强地向着有光的方向，伸出生命的触角。在这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上，某种情感，早已超越了生死与共的战友情，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炽热而沉默，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喷薄而出，炽烈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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