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坊有一间十二连环坞沈总舵主开的善堂,此刻,金陵的晨雾刚刚被阳光驱散,长街上还挂着水汽,一阵秋风起,刚刚打开善堂大门的张大嫂不由得紧了紧衣服。
“小宝乖~一会儿给你吃糖糖哈~”善堂前的巷子口走来一对儿母子,“慢点儿慢点儿~”妇人笑着拉着孩子的手,小宝似乎有些贪玩儿,涨红着脸总想挣脱妇人的手。
“呜……”小宝挣开了妇人的手,没跑几步就撞到了路人的腿上摔了个屁墩儿,小宝抬起头,就看见了低头看着他微笑的尹三江。
“呵呵……”尹三江轻轻抱起小宝,给他拍拍衣服,又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男子汉,不要哭!”
“哎呦呦……”妇人急忙跑过来施礼道:“抱歉啦这位大哥,我家小宝爱跑闹,冲撞了大哥实在不好意思。”说着就想接过孩子。
“唔……”小宝嘴里哼哼着,小手挣扎着不想让妇人抱。
尹三江单手抱着小宝,冷冷地看着妇人,他今日又穿上当年夜袭郢州城生擒宋子仙之时所穿的白衬轻甲,浑身上下纤尘不染。
“呃……”妇人有些急切:“还请大哥……”
“花大姐。”尹三江突然开口道,尹三江的嗓音深沉而冰冷,似一把浸泡在烈酒之中的利刃。
“!”妇人心中一凛,脸上面色不变,她回头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冲尹三江笑道:“大哥可是叫我?”
“这街上还有别人?”尹三江淡淡道,一早的善堂门口冷清得紧。
“噢……”妇人笑道:“大哥您认错人了,妾身不姓花……”
“本名花满枝。”尹三江丝毫不理会,继续道:“天嘉二年秋七月入京,入京前流窜于余杭嘉兴一带拐卖孩童,在人口买卖这一行里颇有分量,道上兄弟都尊一声——花大姐。”
“哟——”花大姐一见瞒不住,索性换了副嘴脸,一抱肩膀皱眉啐道:“真他娘的晦气,一早上出门刚来个顺风兜(顺手拐了个孩子)就碰上你这么个棺材钉(衙门的人)。怎么着?是来卡泡(索贿)的还是来乘船(买孩子)?”
“正法。”尹三江淡淡道。
“嘁——”花大姐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儿:“我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拐孩子啦?这无凭无——”
刷——据字是从她嗓子里直接发出来的,因为她的脑袋已经飞了起来,花大姐的人头在天上飞的时候眼神里还带着嘲讽。
刷——尹三江收刀,咕噜噜……花大姐人头落地,身体栽倒。
“认得回家的路么?”尹三江捂着孩子的眼睛迈过尸体,在他脖子后面掐了两下,轻声问道。
“哈……哈……”孩子大口喘了几下,“认得!拐过去就到了!”孩子看着尹三江,紧张地说道。
“回家吧,莫回头。”尹三江拍拍孩子的肩膀。
“嗯!谢谢大叔!”孩子转身就往家跑。
尹三江看着孩子的背影,拧开酒囊浅浅地喝了一口,冷冷道:“离人子女,丧尽天良——杀!”
转过身,尹三江再次跨过花大姐尸身,“无凭无据……呵,我已经不是官府中人了……要什么凭据?”此话出口,尹三江轻出了一口气,脸上展现出一种挣脱樊笼般的洒脱。
“这位……”善堂的张大嫂还在院里扫地,见一白袍男子跨进院子,抬头问道。
“黄执事在么?”尹三江道。
“执事在后院带孩子们吃饭呢。”张大嫂笑道:“您找执事是要托付孤儿还是……”
“请他出来。”尹三江道。
“……好,您稍等一会儿。”张大嫂转身进了后院。
“来来来啦……”不一会儿,一个头戴四方帽腰系围裙的憨厚中年人就微笑着跑了出来。
“呃……”黄摆穗并不认识尹三江,“这位……侠士找黄某……”
“黄摆穗,”尹三江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本名黄久溟,诨号黄雀儿,本是九江郡的人头牙子(贩卖人口的主管),天嘉元年暗中投入连环坞,同年五月入京掌管这丰乐坊善堂,背地里仍旧做着买卖人口的勾当。”
“呵呵……”黄久溟闻言脸上笑容不变,“不知是哪个衙门口的官爷,黄某做事疏漏不曾打点,还望见谅。”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黄金:“权做赔礼~”
“刑部主司上官锦跟了你们大半年却死活抓不到实证。”尹三江毫不理会,微晃着刀柄道:“最后还死于非命。”
“呵呵……”黄久溟依旧面带笑容如若惘闻,只是从怀里又摸出了一锭黄金。
“尔等奸诈狡猾,稍遇风声便把人隐入娼门,”尹三江淡淡道:“又有连环坞做依仗,也难怪上官锦劳而无功。”
“官爷既知黄某与连环坞的关系,”黄久溟依旧微笑道:“又没有真凭实据,那这两锭金子……就不少啦!”说罢双掌平伸,弯腰将金子递到尹三江面前。
“你替沈明仁做事多长时间了?”尹三江一边打量着院子一边问道。
“官爷莫要玩笑。”黄久溟笑道:“沈舵主江湖正道武林楷模,怎会与我这种阴沟子里面刨食儿吃的臭虫为伍~”
“你刚刚不还说,你与连环坞有关系么?”尹三江冷笑道。
“哦?”黄久溟微微抬头,两道蛐蛐儿须子一样的胡子轻轻抖动着:“我说过么?官爷听错了吧~您到底是要收了小的进那刑部大牢呢?还是要收了这两锭金子呢?”
“查无实据收监又有何用?”尹三江仰头笑道。
“呵呵呵……”黄久溟心下一松,“官爷是明白——”人字还没说出口,他的人头也飞了起来,在天上打转之际,他看到了门前巷子口花大姐的尸身。
“收监无用。”尹三江收刀,淡淡道:“砍头有用,出来吧——”说着一脚踢飞黄久溟掉落在地的金子,金子咻的一声直入西厢房窗棂,嘭——窗棂从里向外被一脚踹开,从中飞出一个雷公嘴儿瘦小乞丐打扮的男子,“你……你既然知道我们受连环坞统辖,就不怕得罪沈舵主,得罪这半个江湖么?”
“雷肱鹏。”尹三江淡淡道:“天嘉二年入京,擅长迷香蒙汗药,专扮乞丐惹人同情,俟其不备便用药麻晕卖到歌楼妓馆,诨名雷蝙蝠。”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雷蝙蝠手拿竹杖护在胸前。
“你跟那花大姐和黄雀儿稍有一点儿不同。”尹三江淡淡道:“就是你的武功还算拿得出手。”
“那是……”雷蝙蝠壮着胆子道:“我这手恶狗拦路棍法那可是——”
刷——雷肱鹏只见刀光一闪,然后他就看见了自己正在喷血的脖腔。
“呵——————痛快!”尹三江举起酒囊喝了一大口,微闭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逢贼能斩,有饮入喉,还是江湖路走得舒服。”尹三江脸上的神采愈发疏阔,好似二十岁的那个自己正在苏醒。
“大……大人……”一直在偷看的张大嫂在回廊处半趴半跪着哭道:“大人饶命啊……老身也是没办法呀……”
“张氏。”尹三江捡起一锭金子道:“善堂洒扫杂役,不曾参与拐带,拿好这钱,好好过日子去吧,善堂的孩子你带去京兆衙门。”说罢提刀穿过后院,在十几个孩子各种好奇的目光下,推开后门向着通化坊的方向走去。
“哎——这位英雄!”通化坊连环坞总舵高高的大门前,尹三江被右门值守喊住:“敢问英雄高姓大名,来我十二连环坞总舵所为何事?”
尹三江也不搭话,迈步就往大门里进。
“哎哎哎——”两个门守留他不住:“江头领!有人闯门!”
“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尹三江刚刚进门,就听见面前的影壁墙上一声断喝:“活腻了不成?”
“江统领!”七八个门守立即凑到影壁墙下,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白袍人:“就是他!一句话也不说,抬腿就往里闯!”
“你——”
“千手刀客——江平。”不等江平问话,尹三江便淡淡道:“永定二年受沈明仁招募进入连环坞,轻功卓绝善使飞刀,近战一把匕首毒辣非常,现为十二连环坞金陵总舵武卫头领,摘星榜排名——三十三。”
“哼——”江平脚踩影壁墙,睥睨着三丈开外的尹三江:“既知我名还敢闹事?速速束手就擒让我抽几个嘴巴,我一个高兴没准儿就把你给放了,要不然……”
江平话还没说完,尹三江就已经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正厅外的广场之上,丝毫没在意正在放狠话的江平。
“放肆!”江平怒喝一声,三柄飞刀出手,直击尹三江上中下三路。
叮叮叮——尹三江停下脚步,长刀在鞘随意一挥,三柄飞刀应声落地,“聚义厅里正在议事!”江平怒道:“惹怒了各位舵主可有你好看!”
“呵——”尹三江洒脱一笑,睥睨道:“你要打便打。”
“哼!”江平一纵身形直接从影壁墙上跳到半空之中,“刷刷刷刷刷刷”双手两分,六把飞刀罩住尹三江四面八方各处呼啸而来。
哗——尹三江刀柄一转,六柄飞刀悉数落地,“呵——”江平则是趁此时机欺身而近,一把雪亮匕首直取尹三江咽喉。
尹三江以鞘为刀颇为轻松地招架着,也不急于一招制敌。
“总舵主……”聚义厅内,明州舵主铁扇军师葛香川轻声道:“外面似乎有人闹事……”
“不妨……”首座之上,手扶龙头椅的沈明仁淡笑道:“我等密会无人知晓,寻常江湖仇怨的话,江平处理得来。”
说罢,沈明仁轻点龙头扶手:“我们继续……”
连环坞本就是江湖组织,总舵之中也经常有好手切磋比试,这聚义厅前的广场惯常就是做演武之用,此刻的广场上已经被二三十个总舵武卫围住,战圈儿之内江平正使尽浑身解数拼命攻向尹三江,一把匕首让他用得如同活了一般,劈刺划挑毫不拖泥带水,唰唰唰的破风之声不绝于耳。
可尹三江只是用身法闪避,至多用刀鞘格挡一二,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把江平放在眼里。
“啊啊啊啊——”江平本就自视甚高,此刻被如此看轻,他心中更是怒火中烧:“还不出刀!”江平怒吼道,说罢又是三柄飞刀冷不丁甩出,啪,尹三江出手如电收入掌中。
“呵……身上飞刀少了,这身法倒是变快了。”尹三江随意道。
“出刀——”江平彻底被攻破心防,左手倒握飞刀与右手匕首一同攻向尹三江。
“江平——退下吧。”聚义厅的大门终于打开,门前,十二连环坞总舵主——明刀仁剑沈明仁当先负手而立,身后是五位分舵主:“你还没法逼这位拔刀。”
“……是!”江平眼中尽是不甘,但还是一个箭步跳出了战圈儿。
台阶上,六位连环坞舵主目光齐齐凝视着尹三江,尹三江则是把长刀扛在肩头,举起酒囊又是一大口。
“烈酒横刀客,禁军大统领,不……应该是前禁军大统领,尹三江。”沈明仁一脸和气,淡笑道。
“明刀仁剑——十二连环坞总舵主,沈明仁。”尹三江看了看沈明仁身后,“呵……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贵派聚义了。”
“呵呵呵……”沈明仁可不相信尹三江是来讨酒喝的。“尹大人莅临我连环坞,贵足踏贱地,所为何事啊?”
“正法。”尹三江淡淡的话语之中略有豪迈。
“哦?”葛香川摇着扇子笑道:“据我所知,尹大人前天不是已经卸职了么?您这不分青红皂白打上我连环坞,是要正的哪家之法?”
“正我心中之法!”尹三江缓缓整理着袖口:“贩卖人口,离人妻女,丧尽天良!”
泉州舵主——铁爪飞虎谭欣午面露些许尴尬,“呃……此话从……”
“谭舵主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不至于当面耍赖吧?”尹三江目光如电,看得谭欣午八尺多高的壮汉不由得扭头闪躲。
“呃……”沈明仁摸摸下巴,“这个……”
“报!”正在此时,大门口的门守放进来了一个小贩打扮的连环坞眼线,此人飞奔着跑到了沈明仁身边,路过尹三江之时忍不住用惊恐的眼神看了几眼。
“嗯?!”沈明仁听完了眼线的耳语不由得眉尖一挑,“尹大人!”沈明仁厉声喝道:“打狗看主人!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杀我连环坞手下,未免有些不讲道理了吧?”
“道理?”尹三江轻笑道:“卖人子女,人人得而诛之!这道理有错吗?”
沈明仁有些气结:“人口买卖确实有些……有些上不得台面,可是杀手、妓女、人贩子自古就有,我等江湖门派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自古就有……呵呵……”尹三江轻笑道:“自古就有,那就对吗?一向如此,便没错吗?你自己就是被拐卖的孤儿,你怎么忍心也做此勾当!”
“够了!”沈明仁怒吼道:“你今天闯我总舵到底要干什么?”
“替天行道!”尹三江长刀拄地,一字一句道:“捕快抓不了的人我来抓,刑部杀不了的人我来杀,王法管不了你,我的刀法来管!这江湖如果本就如此,那就掀了这江湖!”
“狂妄!”沈明仁咬牙切齿道:“来人!”
“在!”聚义厅两侧登时冲出近百人的劲装武卫,个个生龙活虎跃跃欲试。“今天要是让你走出我这总舵大门,我这总舵主也就不做了!”沈明仁接过手下递过来的明刀仁剑,铁青着脸道。
“总舵主!”郢州舵主——金丝剑令狐辛道:“如此胜之不武,我愿与之生死决斗,讨教尹大人刀法!”
“嗯……”沈明仁见一百多人把尹三江围在中间,料定其插翅难飞,“不必留手,是他不讲江湖道义在先!”沈明仁嘱咐道。说罢给令狐辛使了个眼色,令狐辛嘴角微掀,做了沈明仁多年的心腹,令狐辛最是明白沈明仁的心思,否则沈明仁也不会把大半人口买卖交于他来做。
令狐辛会意点头,一个鹞子翻身跳入战圈儿,躬身施礼道:“尹前辈!”
尹三江打量一圈儿,“金丝剑令狐辛。”尹三江淡淡道:“摘星榜上为数不多的能跨二十个排名斩杀对手的软剑高手,为人低调,很少有人见过你出剑……摘星榜第十六位。”
“正是在下。”令狐辛有些兴奋,似乎觉得被尹三江认出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尹前辈,我是郢州人!”令狐辛看着尹三江的眼神里透着崇拜。“当年多亏您生擒宋子仙,我郢州百姓才免遭涂炭!郢州百姓至今依然感念前辈大恩!请受我一拜!”
说罢便弯腰拜了下去,尹三江虚抬右手:“起来吧,不必如——”噼——一根飞针突然自令狐辛衣领之中射出!
叮——尹三江电光火石之间,用左手拇指上的扳指挡住了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
唰——令狐辛弓腰弯身,脚下一个猛踏直冲尹三江,腰间软剑出鞘横扫尹三江下盘,飞针刚刚从扳指上弹起,软剑已至身前!
尹三江长刀一拄地面护住下盘,怎料令狐辛手中软剑一转,剑锋避开刀鞘以剑身拍在刀鞘之上,剑尖借惯性直刺尹三江膝盖,尹三江脚尖一踢刀鞘荡开软剑,软剑刚刚被荡开,令狐辛后背撑地自下而上猛踢尹三江心口!
尹三江一时之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绵攻势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赶紧左手一拳砸在令狐辛这一脚上,借力退出一丈。
“哎……”令狐辛心中暗叹一口气,他自知与尹三江实力差距颇大,这冷不防偷袭竟然丝毫未能伤到人家,现在尹三江又借力远退,先手优势荡然无存,再战必败无疑。“尹前辈,我认……”
唰……令狐辛认输的话还没说出口,尹三江长刀出鞘一刀斩来!
“决斗之中先用言语麻痹对方,再突施冷箭暗算!毫无江湖道义可言!为虎作伥心藏奸诈者,可杀!”尹三江杀字出口,已是攻出了三十一刀!
令狐辛此刻只能全力招架尹三江连绵攻势,饶是如此,身上也已经中了十五刀,长短不一的血口鲜血直流,令狐辛踏入江湖以来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之近!
苍啷……金丝软剑抵不住尹三江长刀力劈华山,软剑脱手,长刀立即劈入令狐辛肩头。“住手!”沈明仁大喝,然后他就看见令狐辛的人头被尹三江的长刀斩落在地!
“好……好——————”沈明仁咬牙切齿道:“竟然在我总舵杀我舵主,我十二连环坞与你尹三江不死不休!来人——乱刀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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