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淋漓的街道上,一只花轿缓缓前行。
雨天成亲,不多见。
更不多见的,是这送亲的队伍。
没有鼓吹队伍,不见随嫁侍女,取而代之的是四个轿夫,十二个随行仆役,个个沉默有序,敏锐干练,瑞福祥周管事的老婆只是出于好奇,从二楼隔着帘子往下看了一眼,就被一个轿夫刀子一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细雨之中,花轿缓缓行出了北门,消失在雨帘的尽头。
周掌柜的老婆还以为自己不小心看见阎王娶妻了,吓得跪在佛像前烧了一宿的高香。
城北山路上,花轿像一个红色的幽灵在雨帘之中微微起伏,“主上!”一位靠近轿帘的随从躬身低声道:“属下有一事不解。”
“讲。”轿中传出的声音短促有力,并非女子之音。
仆从低声道:“能被城防司和京兆衙门抓住的乞丐……会是……那人?”
仆从提到“那人”时,明显有些忌讳。
轿中人冷笑一声:“就城防营和京兆衙门那几块料,要是能抓住知世郎,那尚同阁早就在江湖里混不下去了,还至于把宫中禁军折腾成这个德行?”
“那……”仆从迟疑道:“那主上还专门给京兆尹和城防司写信施压……这抓来的乞丐……还分批送到城北山林之中……这……”
呵,轿中人轻笑一声:“戴温,你下次再这么啰唆,我不介意赏你几个嘴巴。”
戴温闻言憨笑一声,低声道:“属下知罪!”说罢朝着自己脸上轻轻地了几个耳光。
“呵呵……”轿中人听着戴温的耳光声,似乎很是惬意,慵懒的声音响起:“罢了……别在那演戏了,趁着我高兴,给你说说也无妨。”
戴温立即欠身道:“请主上点拨。”
轿中人缓缓道:“我于此南北交战之时,用自己的印信给京兆府和城防司施压,无非是想给朝廷中人留下一个专横跋扈印象,而这些乞丐么……”
戴温听轿中人沉吟,立即一挥手,十几个仆从立即四散开来,将警戒范围拉大到了极致。
轿中人似乎轻轻嗯了一声,对戴温的反应表示满意。
戴温欠身道:“这乞丐……”
轿中人却并不回答,反问道:“北周蒲六如坚(杨坚,蒲六如为杨坚的鲜卑姓氏)何以得居高位?”
戴温一怔,连忙答道:“据说其帐下有一隐秘部曲,由心腹高宾、高颎父子统御,名唤骁骑卫,寥寥数十人,都是武艺绝伦,身怀绝技之死士,十数年来为杨坚铲除无数劲敌,甚至传说:北周权臣宇文护之死也与这骁骑卫有关。”
轿中人笑道:“那如果……我也能有这样一支骁骑卫呢?”
此话一出,戴温吓得寒毛乱抖,“主……主上!”
轿中人淡淡笑道:“放心……我又不是要谋反,否则这些话也不会与你说了。北周有骁骑卫,北齐有司闻曹,我大陈也需有如此劲旅方可与之对抗,远的不说,就说此次吴明彻大将军北伐,就被司闻曹使的绊子弄得不胜其烦,还有这大闹天宫的知世郎……都不是一般精锐能对付得了的。”
“主上所言极是!”戴温心中长出了一口气,立即道。
戴温勉强咽下一口唾沫,低声问道:“那主上把这数千乞丐弄出城……难道不是为了抓捕知世郎?而是……为了培养……骁骑卫?”
“也是,也不是。”轿中人幽幽道:“抓知世郎是个幌子,但也不只是个幌子。”
戴温听得一头雾水,还未理清主子的话,轿中人就继续说道:“抓捕知世郎是我从父皇那里讨来的旨意,以此为幌子把这三四千乞丐弄出城名正言顺。”
“而凭着知世郎的手段,必不会被城防司和京兆府的官兵们抓住,那么……如果你是知世郎,你会作何想?”轿中人耐心地引导着。
“嘶——”戴温略一思索:“知世郎必定好奇,主上为何兴师动众地抓捕这些乞丐!”
轿中人满意一笑:“不错,好奇……这是其一,其二……”轿中人轻轻敲着轿椅:“其二,艺高人胆大。”
“知世郎行走江湖,依仗的是什么本事?”轿中人道。
戴温立即答道:“一人千面,参差双剑!”
“不错”轿中人道:“知世郎这手易容术堪称一绝,只要他愿意,可以易容成任何人,……任何人……”
最后三个字轿中人说得意味深长,戴温却听得心中打颤,他虽不知道此时主子所想为何,但是这几个字如魔音入耳,说得戴温如坠冰窟。
“只要知世郎愿意……混入这数千人的乞丐之中简直易如反掌。”轿中人笑吟吟道。
“可……可是,”戴温鼓足勇气问道:“主上如何能断定,知世郎一定会来?这个中蹊跷,想必知世郎不会没有疑虑啊……”
“所以,这只是其二,还有其三。”轿中人缓缓道:“这点小伎俩在知世郎面前恐怕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他如果只是好奇,恐怕也不会前来进套,但是……你别忘了,他知世郎可是尚同阁的知世郎。”
“而尚同阁的口号是……?”轿中人挑眉问道。
戴温胸口微微起伏,颤声答道:“知世救人,兴利天下……”这八个字若是在别处提起光是读出声来就够一个满门抄斩。
“知世救人~兴利~~天……下……”轿中人却毫无顾忌地用戏腔念了出来,“知世郎如果知道了我用抓他的名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凭他那样的性子,你说,他会不来么?”
戴温听到此处方觉豁然开朗,低声道:“主上英明!”但转念一想,似乎还有些不妥之处,“呃……主上,属下愚钝……既然主上也要抓知世郎,那么单靠看管这几千乞丐的数百王府亲兵,呃……恐怕还是……”
“还是不够,”轿中人道:“我的亲兵虽跟了我数年,忠则忠矣,但抓知世郎,可指望不上他们。”
“那么……”戴温迟疑道。
轿中人手中不知在掂着什么,拍在手心之中嗒嗒作响,“算算时辰,扬州那边的人,也该到了。”
戴温听到扬州二字心中一凛,难道新安王陈伯固那边的……还未想通,突然听见前方警戒手下低声传讯:“前方有人!”
戴温立即手按腰间软剑低身向前看去,只见前方山路上数十名黑衣劲装男子头戴斗笠,纵马疾驰而来。
戴温正要招呼手下列阵应敌,却见轿帘被一根略带银白色的短棍轻轻挑开,轿中人缓缓走出了花轿,戴温赶紧从轿内拿出雨伞为主子撑开。
红衣花轿红折伞,轿中人把玩着手中小棍,面带微笑地看向前方奔来的黑衣人。
黑衣骑士不消片刻便一路破雨赶到了轿前,为首一人看起来与其他骑士并无不同,却当先下马叩拜:“属下……”
“姚麒麟。”轿中人微笑道。
黑衣人一愣,“正是卑职!大雨淹留,我等风雨兼程自扬州赶来……”
“与约定时辰只差片刻。”轿中人再次微笑道。
听到“只差”二字,姚麒麟心中略微一松,看来这位新主子——始兴王殿下并没有传闻之中那样严苛。
“谢主上体恤!”姚麒麟道。
“人之常情~”始兴王陈叔陵面无表情道:“只是迟了片刻而已,死一个人就好了,你们就不必全死了。”
姚麒麟瞳孔骤然一缩:“殿下!我等……”
“久闻王兄(新安王陈伯固)御下颇严,赤羽校尉姚麒麟麾下皆是赤胆忠心,怎么?王兄只是把你们的人给了我,却把忠心自己留下了么?”陈叔陵摆弄着手中的小棍,笑眯眯地看着姚麒麟。
姚麒麟见状心中发颤,只得猛回头,狠声道:“崔器何在?”
身后黑压压一片斗笠中猛然站起一人:“在!”
姚麒麟略有不忍道:“今日以你人头表我赤羽营之忠心,你可愿意!”
崔器狠声道:“愿意!”
“好!”姚麒麟偷偷用余光瞟了始兴王陈叔陵一眼,见陈叔陵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只好一咬牙:“上路吧!”
崔器缓缓拔出腰中黑刃,反手搭上脖颈,血线如飞,喷洒在身边黑衣同袍的斗笠之上。
尸体倒地,周围人纹丝不动,任由雨水冲掉斗笠上的血迹。
姚麒麟再次单膝跪地:“主上!”
“嗯。”陈叔陵,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坐回了轿中,“抓捕知世郎以及训练左右骁骑卫之事,就交给你了。”
姚麒麟劲声道:“属下领命!”
花轿缓缓抬起,与一众黑衣人错身而过:“知世郎尽量活捉~左右骁骑卫的训练要抓紧……”声音很轻,姚麒麟凝神听了个仔仔细细,生怕漏掉一个字。
看花轿走远,姚麒麟这才站起身来,轻呼一口气:“兄弟们,干活儿了!”
“你觉得这姚麒麟如何?”轿内的始兴王陈叔陵从容问道。
戴温这次长了记性:“属下愚钝,只能看出这些人勇武干练,令行禁止,确实是可用之利器……不知主上有何高见?”
陈叔陵轻笑一声:“好~但是还不够好~”
戴温会意,立即轻声问道:“呃……敢问主上哪里不够好?”
“以钱财换忠心,财竭则忠心散,以情义换忠心,情散则忠心消,姚麒麟待属下如兄弟,情义都在他姚麒麟一人身上,若是他姚麒麟哪一天死了,他手下这些人还会忠于我大陈么?”
戴温闻言有些恍然:“那……那主上的意思是……”
陈叔陵缓缓道:“忠于他姚麒麟可以,但是也必须忠于大陈。他现在这批手下就罢了,新训练的左右骁骑卫必须从第一天起就在心里给我种下忠君爱国的种子。”
戴温不自主地点点头恭声道:“主上高论。”
“骁骑卫选拔之事,我要亲自过问,你去姚麒麟身边看着,训练事务不必插手,选拔之事必须报我知晓。”陈叔陵淡淡道:“此次北伐父皇势在必得,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调我赴前线对付北齐的司闻曹,你通知姚麒麟一声,别到时候手足无措。”
“领命!”戴温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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