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的阴冷,似乎因为这位名为黑夫的廷尉府奏谳掾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刺骨。
那不是温度的变化,而是一种无形的、来自更高权力层级的威压。
黑夫没有打开牢门,只是隔着粗大的木栅栏,平静地注视着张苍。
他的眼神像尺,像规,丈量着眼前这个身陷囹圄、却敢引用律法挑战廷尉判决的年轻法吏。
“你就是张苍?”黑夫重复了一遍问题,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卷宗上的名字。
“正是下吏。”张苍微微颔首,尽管戴着木枷,依旧尽力保持着礼节。
他清楚,面对黑夫这样的专业法吏,情绪化的喊冤毫无意义,甚至会引起反感。
他必须将自己也放在法吏的位置上,用律法和逻辑进行对话。
黑夫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卷薄薄的竹简——那正是张苍的案卷摘要。
“你言及判决有误,依据律法,逐一道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若有半句虚言,或牵强附会,罪加一等。你可明白?”
“下吏明白。”张苍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没有急于诉说自己的冤屈,甚至没有去提那些可能存在的程序瑕疵——那些是武器,但不能一开始就亮出。
他选择了一个更根本、也更危险的角度切入。
“奏谳掾,”张苍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下吏欲论者,非一己之冤,而是‘诽谤朝廷’此罪界定之模糊,以及其可能对律法威严本身造成之损害。”
黑夫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张苍会从这个层面开始。
他没有打断,只是示意张苍继续。
“《贼律》释‘诽谤’,言其‘惑乱民心’。然,‘惑乱’二字,标准何在?由何人判定?”
张苍目光灼灼,“若一人于密室之中,书写对律法条文之商榷意见,未曾示于外人,此行为,是否构成‘惑乱民心’?”
黑夫沉默着,眼神锐利如初。
张苍继续道:“若以此定罪,则界限何在?今日可因商榷律法而定罪,明日是否可因议论政令而定罪?长此以往,凡不合上意之言,皆可冠以‘诽谤’之名?律法之威,在于其明确与稳定,若罪名之边界如此模糊,如同沼泽,入者皆陷,则律法本身,岂不成了人人自危之器?”
他这番话,已经隐隐触及了“罪刑法定”的现代法学思想核心,在这个时代,堪称石破天惊!
黑夫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看向张苍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诧。
他不是没遇到过为自己辩驳的死囚,但那些辩驳无非是喊冤、攀咬或者求饶。
像张苍这样,不谈自身案情细节,反而直接质疑律法核心罪名界定,并上升到律法威严层面的,他从未见过。
“荒谬!”黑夫下意识斥责,但语气并不十分坚决,“律法自有其尺度,上官自有其明断!”
“尺度何在?明断依据为何?”张苍步步紧逼,他知道自己在走钢丝,但他必须将黑夫的思维拉到自己设定的轨道上,“下吏之上书,内容皆围绕《田律》、《徭律》之具体条文,论述其得失利弊。此乃‘议政’,非‘谤政’!《为吏之道》亦鼓励官吏勤思勉行,献言献策。若因言获罪,且罪名为如此模糊之‘诽谤’,则日后谁还敢言?无人敢言,则政失其察,国失其聪!”
他稍微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带着一种理想化的、却极具感染力的力量说道:“下吏以为,对于言论,尤其是涉及国政、律法之言论,当持更审慎之态度。言者,或可有失,然其本意或为纠偏补弊;闻者,当引以为戒,察纳雅言,方为治国之道。若因言废人,甚至因言定罪,堵塞言路,非国家之福,亦非律法之本意!”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这八个字的精神内核,被张苍用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语言,清晰地表达了出来!
轰!
此言一出,黑夫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整个人僵立在那里,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自幼习律,深知秦律之精髓在于“罚当其罪”,在于通过明确的条文规范行为。
但他从未想过,律法除了“惩恶”之外,与“言论”、“言路”之间,竟还有如此深刻而辩证的关系!
张苍的话,仿佛在他固有的法律思维壁垒上,凿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窥见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更加宏阔深远的法理世界!
这……这简直是对现行律法理念的一种颠覆性思考!
牢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隔壁的老囚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氛,连嘟囔声都停止了。
黑夫死死地盯着张苍,胸口微微起伏,显示出他内心的剧烈波动。
他原本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疑、震撼,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死囚,绝非常人。其才学,其见识,其胆魄,都远超寻常法吏!
良久,黑夫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有对张苍的观点做出任何评价,既未赞同,也未反驳。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张苍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印下来。
“你的话,”黑夫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但仔细听,仍能察觉到一丝微颤,“我会原样记录,并呈报于廷尉。”
他收起竹简,转身欲走。
就在他即将迈步离开栅栏时,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一句善意的提醒,飘入了张苍的耳中:
“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比来时略显急促的步伐,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张苍站在原地,直到黑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好自为之……”他回味着黑夫最后那句话。
是警告他不要再发表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还是暗示他的案件背后水很深,让他小心?
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已经在这潭死水中,激起了涟漪。
“呵,我一个小人物,假如不求活,要怎么活,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是死,那不如试着去拼活!拼了至少是有活路…”
鱼饵已下,现在,就看能钓上什么样的大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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