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这几天热闹得很。
太后要设宴,太子点了主菜……酸汤鱼。
这下子,把整间厨房都折腾翻了。
鱼要鲜,汤要酸,火候还得准。
几个掌厨的光在那儿掐酸度就掐了半天。
有人提议多放醋,有人说加番茄。
闹哄哄一片,到最后都看向那边的孟娘子。
孟鸢正卷着袖子洗鱼。
她不慌不忙,水花溅在脸上也没擦,“别瞎折腾,汤酸靠底料,不靠嘴。”
掌厨的愣了一下:“底料?”
“老坛子酸菜,加豆瓣酱,一滚就醒。”
她说着,刀一抬,鱼鳞哗啦啦地掉。
“酸汤鱼,不是比酸,是比鲜。酸是提味的,不是主角。”
话一落,周临安在旁边“噗嗤”一笑。
“嫂嫂这话,我记下了。”
孟鸢没抬头,顺手剔鱼骨:“你记什么?你会做吗?”
“我不会做,但我会吃。”
“那你就站远点,别碍事。”
周临安却一点没走,反倒凑过来看锅,
“嫂嫂,这鱼眼看起来像在瞪我。”
“它瞪你是因为你笨。”
灰衣小内侍在旁边偷笑。
“娘子,他不是笨,是呆。”
“一个呆,一个馋,我这锅都嫌挤。”
孟鸢嘴上嫌弃,嘴角却忍不住翘着。
锅底的油热了,她往里放酸菜,滋啦一声,油气一窜,那酸味就跟着飘出来。
酸是那种软酸,不是一闻就皱眉的那种,是暖的、会让人咽口水的酸。
她往里放姜蒜、花椒,再加一勺豆瓣。
红油一点点出来,汤面变亮,香味上了。
“这时候才能下鱼。”她举着勺子,抬手一拨,鱼片散进锅里,“别搅,搅碎了就没口感。”
掌厨的都围上来看。
“娘子,汤这会儿就行了吗?”
“急什么,再炖一刻。”
她掀开锅盖,热气往外冲,“酸汤要养,太快会寡。”
周临安趴在灶口闻:“嫂嫂,这味儿……比我写的诗还灵。”
“诗能当饭吃?”
“能啊,嫂嫂一碗汤,我十首诗。”
“我可不收这价。”
“那嫂嫂想收啥?”
“铜板。”
周临安:“……”
旁边的小内侍笑得趴在地上。
“娘子,您可真逗。”
“少贫嘴,把葱切了。”
……
等鱼汤一炖开,锅里的汤色变得红亮亮的。
孟鸢舀了一勺,吹了吹,轻轻一尝。
“酸刚好。”
她点头,把火往下一拨,
“好了,这味能上席。”
掌厨的赶紧端过去。
太子和太后都在御花园那边等着。
孟鸢没跟去,只在厨房里守着第二锅。
她不放心。
火是要人盯的。
眼一离,酸汤就容易老。
“嫂嫂,您这汤该取个名。”
“取啥名?”
“比如……酸中有情。”
孟鸢差点笑喷:“周临安,你回书院吧。”
“嫂嫂,这话太伤人。”
“我伤你是为你好。”
“那嫂嫂多伤几句。”
“你再贫信不信我真拿勺打你?”
“嫂嫂凶,我喜欢。”
她叹口气:“滚远点,越看你越糊锅。”
……
半个时辰后,御花园那边传来好消息。
太后喝了一口汤,直夸“好”。
太子也点头,说:“这汤能醒神。”
孟鸢听着,心里松了口气。
忙了一整天,终于能坐下来喝点热水。
她刚坐下,那小内侍又跑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剩汤。
“娘子!这碗没上桌,留给您尝。”
孟鸢抬手接过,汤还热着,一入口……酸得牙根一麻,可那味儿一转,整个人都醒了。
“好汤。”
周临安蹲在她对面,
“嫂嫂,这汤,真比我想的好。”
“那是,你嫂嫂我下锅的东西,从来没难吃过。”
“嫂嫂有自信。”
“这不叫自信,叫实话。”
“那嫂嫂这汤要是卖钱呢?”
“卖不了钱。”
“为什么?”
“因为舍不得卖。”
周临安愣了愣。
“舍不得?”
“这汤有心思。”
她慢悠悠地说着,
“有的人喝酸是想醒,有的人喝酸是想记。”
“那嫂嫂想记什么?”
“记着我做过。”
她笑笑,把碗推给他。
“喝吧,趁热。”
周临安低头喝了一口,
脸都被烫红了,眼睛亮得像火。
“嫂嫂,这酸汤……真像您。”
孟鸢抬手拍了他一下。
“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
“行了,明天你自己去记账,别来我这打岔。”
“可我记账也要在锅边啊。”
“那你离火远点,别把眉毛烧没了。”
“嫂嫂真狠心。”
孟鸢笑着摇头,
“你再贫嘴,我真拿鱼鳞糊你脸。”
灰衣内侍在旁边笑到直不起腰。
“娘子,您俩一见面,膳房都热闹。”
孟鸢瞪他:“热闹能当饭吃?”
“能,娘子一笑,饭都香三分。”
她抿嘴一笑,“你这嘴,真像他。”
“嫂嫂,这‘他’是我吗?”
“滚。”
周临安笑着跑远,她背着手看他那小步子,心里一阵软。
……
宫里的天越来越冷。
早晨一推门,地上结了薄霜,灶台的水壶都冒白气。
火刚起,锅里还没热,灰衣内侍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擦桌子。
“娘子,您又起得这么早?”
“火不早,菜就冷。”
孟鸢说着,用袖口擦了擦手。
她正要点火,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嫂嫂——”
还没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怎么,你又来了?”
“殿下说,要我协助您制膳。”
周临安拎着小书箱,神情一本正经,可那眼睛笑得弯弯的。孟鸢差点笑出声。
“你协助?你上次剥蒜都剥错。”
“那是练手,现在熟了。”
“那好,今天炖鸡,你去掰笋。”
“笋?哪来的笋?”
“御菜库刚送的冬笋,新鲜得很。”
周临安走过去,一看那一筐笋,愣了。
“嫂嫂,这得剥一早上。”
“手快点,一个时辰就好。”
“嫂嫂不讲理。”
“做饭的哪讲理,火讲理。”
他叹气,蹲下掰笋壳。
一边掰一边小声嘀咕:“我读书十年,也没掰过这么多壳。”
孟鸢听见,笑了,“你若掰得干净,我给你留鸡腿。”
“真的?”
“真的。”
“那嫂嫂要是反悔?”
“我让你喝鸡汤。”
“这惩罚也太轻。”
“那我让你洗锅。”
“嫂嫂英明。”
笋壳剥了一地。
孟鸢切鸡、焯水、热油。
油热的时候,锅底“呲啦”一声,香气立刻散开。
“嫂嫂,这味儿……饿人。”
“饿了就多干活。”
“我能吃一口?”
“等熟了再说。”
“嫂嫂偏心。”
“偏锅。”
他笑得像个傻子,一边拿着笋往锅里倒,“这样放行吗?”
“慢点,别烫。”
孟鸢伸手帮他扶锅,两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火光一晃,谁都没动。
“嫂嫂——”
“你再叫我,我真让你洗锅。”
“……好。”
她咳了一声,掩饰那点莫名的慌。
“去拿姜片。”
“这我会!”
他跑去取姜,结果不小心抓了一把蒜。
一放进锅,“呲啦”一声,蒜味炸得满屋都是。
孟鸢捂着额头:“你这手……比火还乱。”
“嫂嫂,这汤该不会毁了吧?”
她笑着摇头:“没毁。火救得回来。”
她一边舀汤,一边笑着补了句:“做菜像做人,错了也能救。”
周临安看着她的笑,心里有点晃。
鸡汤慢慢炖着,屋子里暖洋洋的,汤泡在锅边咕嘟咕嘟地冒泡,白气一阵阵地升上来。
“嫂嫂,您以前也这么忙吗?”
“比这忙。”
“那您还笑?”
“哭也得做。”
她说得轻松,手上却没停。
“以前不笑是苦,现在能笑是福。”
“那我也笑。”
“你笑什么?”
“我笑嫂嫂。”
“我哪儿好笑?”
“好看。”
她被噎了一下,转头瞪他:“油嘴滑舌!”
“嫂嫂,您脸红了。”
“那是被火烤的。”
灰衣内侍在角落里装忙,其实快笑出声。
一个时辰后,汤熟。
锅盖一揭,白气滚滚,汤色清亮,鸡肉嫩得一夹就散。
孟鸢舀了一勺尝,汤里带着笋香、鸡香,淡淡的,却正好。
“嫂嫂,这味——比上次酸汤鱼还香。”
“那是因为这次你剥笋。”
“嫂嫂这是夸我?”
“算半句。”
“那剩下半句呢?”
“下次再给。”
“嫂嫂骗人。”
“我骗人?我哄火呢。”
“嫂嫂,这世上,您哄火最温柔。”
“你再贫嘴,我真打你。”
“打也值。”
孟鸢无语,“这孩子,欠炖。”
夜宴那天,太后喝了一口汤,眉眼都软了。
“这笋香……真好。”
太子也点头:“这味,不油不腻。”
孟鸢行礼,“笋是新鲜的,火是旧的。”
太后笑出声:“这话有趣。”
“做菜的火不能新,心要旧。”
“好。”太后乐得直点头。
太后病好之后,宫里仿佛一夜之间活了。
各宫的娘娘都开始琢磨吃的,一个要甜羹,一个要蒸糕,连平日只喝汤的静妃都让人送话——“让孟娘子做一份‘不腻的荤’。”
太子一看宫中乱成一团,索性下旨:“设百味宴,各膳房自出一道新菜,由膳安女孟氏主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御膳房里忙得脚不沾地,人声鼎沸,锅碗叮当,热气把屋顶都熏得一层白。
“娘子,您听见没?百味宴啊!”
灰衣内侍一边扇火一边喊。
“听见了。”孟鸢抿嘴一笑,
“真敢想,百味,百口气。”
“那娘子得做几道?”
“太子点名让我统席,不做也得做。”
“那您先想哪道?”
“先想饱的。”
“哈?”
“饭不饱,哪有味。”
她一边说一边洗锅,手上带着一点细细的老茧。
那双手一动,厨房里就安静了半拍。
周临安提着笔墨跑进来,“嫂嫂!殿下说,让我帮您记菜名!”
“你写得比我做还慢。”
“我手勤。”
“那去摘葱。”
“……这跟写字有关系吗?”
“有,写菜要闻菜味。”
他小声嘀咕:“嫂嫂编的。”
“你再说一遍?”
“嫂嫂说得对。”
“嗯,这才像话。”
孟鸢挽起袖子,“今天先试几样,酸汤鱼那锅火好,就留底。再来个‘芋头扣肉’,还有‘南瓜烧鸡’。”
灰衣内侍在旁数着手指,“这几个字,我都没听出贵气。”
“百味宴不比金宴,贵在吃得下。”
“娘子说得有理。”
周临安在旁边忍笑,“嫂嫂,您这理,能写进书里。”
“我那书就是锅。”
“那我来抄。”
“抄完记得洗碗。”
芋头切成厚片,肉切大块,油一热,先炸芋头,再煸肉,一锅红亮亮的油冒起来。
孟鸢放酱、下糖、添酒,锅气一冲,满屋香。
“嫂嫂,这味儿……我饿了。”
“饿就对。”
“那嫂嫂给口尝?”
“舀。”
周临安赶紧端碗。
汤一进嘴,他眼睛都亮了。
“这味——甜里透咸,咸里又香。”
“人得吃甜,也得吃咸。”
“那嫂嫂喜欢哪样?”
“我?”孟鸢笑,“我喜欢汤里那点油。”
“为啥?”
“亮。”
周临安笑了,“嫂嫂说得,我都想抄下来。”
“抄不出味。”
“那我多吃两碗。”
“吃多了胖,看你娘还认不认。”
灰衣内侍在旁边笑得直打颤。
“娘子,您这话太实了。”
“做菜的人就该实。”
忙到傍晚,桌上已摆了七八道菜。
红烧、清蒸、炖汤、煎饼……
颜色一层叠一层,看得人眼花。
厨房里热气腾腾,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汗。
孟鸢摘下头巾,“今儿先收火,明早再炖一锅。”
“娘子,百味宴后天开席,您还不歇歇?”
“歇?火不歇,厨子不能歇。”
“那娘子喝口水。”
“水冷,喝汤。”
她舀了一碗肉汤,喝得极快。
“这汤行。”
“嫂嫂,您连夸自己都这么顺。”
“我不夸,谁夸?”
“我夸。”
“你闭嘴。”
第二日一早,御膳房比往常更热。
各宫厨子都早早占了案台,有人煮汤,有人炸果,还有人偷着往锅里多放料。
“娘子,那边的人好像在掺花椒。”
“掺吧,辣也算味。”
“可那是给您准备的锅!”
“啊?”孟鸢回头一看,
果然,隔壁那口汤锅正冒着红泡。
“娘子,要不要我拎勺过去打人?”
“别打,火还没灭。”
她走过去,抬手就把锅盖一掀。
一阵辣气直冲鼻子,熏得人直咳嗽。
“谁下的料?”
一个小厨慌张跪下:“是小的,一时手滑……”
孟鸢叹了口气,“手滑的味,也得改成能吃的。”
“娘子,这锅还能救?”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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