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晏那一曲《破阵乐》的余威,直至圣驾亲临御花园,都未曾完全散去。
皇帝是在宴会后半程方才驾到的,许是刚处理完朝政,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但帝王的威仪依旧让园内众人瞬间噤声,伏地叩拜。皇后的脸色在皇帝到来后稍霁,只是看向谢清晏时,那眼神深处的寒意愈发浓重。
“都平身吧。”皇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目光扫过满园狼藉的牡丹花瓣,以及席间几位老将腰间尚未完全归鞘的佩刀,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却并未多问,只温和笑道:“今日皇后设宴赏花,朕也来凑个热闹。诸位爱卿不必拘礼。”
帝后同席,宴会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应有的“和谐”。酒过三巡,皇帝似兴致颇高,环视众臣及家眷,朗声道:“今日姚黄魏紫,国色天香,不可无诗。诸位便以这‘牡丹’为题,赋诗一首,以助雅兴,佳作朕有赏。”
天子开口,众人自然纷纷应和。一时间,园内才思涌动,或吟咏牡丹雍容,或赞颂皇后凤仪堪比花王,或借花喻盛世太平,皆是锦绣文章,吉祥话不断。
轮到谢清晏时,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经过先前“密旨”与“筚篥”两事,无人再敢将她视作寻常闺阁女子。
她缓步出列,行至早已备好的书案前,略一沉吟,并未像他人那般苦思,而是直接提笔蘸墨,落纸如飞。不过片刻,一首七绝便已写成。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诗笺呈至帝后御前。
皇帝接过,目光落在纸上,起初尚带笑意,随即,那笑意便凝固在嘴角,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深沉。他缓缓念出诗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国色天香非后恩,根埋血色十年存。**
**若非焦骨承雷火,岂得人间第一春。**”
园内瞬间死寂!
“国色天香非后恩”——这牡丹的美丽,并非依靠皇后的恩泽?此句已是大不敬!更遑论后面——
“根埋血色十年存”?牡丹根下,埋着十年的血色?这指的是什么?
“焦骨承雷火”?传说中被武则天火烧雷劈却依然倔强生长的“焦骨牡丹”?
“岂得人间第一春”——若非经历过那般惨烈的摧折,怎能绽放出人间第一等的春色?
这哪里是在咏牡丹!这分明是借物喻人,暗指谢家当年蒙受的冤屈与血战!那“十年的血色”,指向性太过明显!
皇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死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掐断。她如何听不出这诗中的指控与怨愤!
皇帝放下诗笺,目光如炬,直射向立于下方,神色平静无波的谢清晏,声音带着帝王的威压:“谢清晏,你这诗……‘根埋血色十年存’,是何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回答。这是御前,一字答错,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谢清晏却并未直接回答,她只是微微抬起眼帘,迎向皇帝探究的目光,唇角甚至漾开一抹极淡、却令人心惊的弧度,轻声道:“回陛下,诗无达诂。臣女只是……有感而发。陛下若觉不妥,臣女甘愿领罚。”
她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那诗句中的隐喻,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个略带沙哑,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自勋贵席位中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陈述语气:
“陛下,谢家旧邸的牡丹花圃之下,确实……埋过血。很多。”
众人骇然望去,说话的,竟是靖王萧逐渊!
他不知何时已离席,站在不远处的花影下,身形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单薄,脸色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定定地看着皇帝,毫无回避。
他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隆庆二十一年秋,北狄细作与朝中内应里应外合,夜袭谢府,企图劫持时任兵部侍郎的谢渊大人(谢清晏之父)及其掌握的边防图。那一夜,谢府侍卫、仆从死伤近百,血浸透了庭院,为免不祥,亦为掩盖痕迹,事后便将血迹最深处……填土,种上了牡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皇后,最终回到皇帝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距今,正好十年又七个月。谢家女此诗,写的乃是实景。臣,可以作证。”
“轰——!”
园内如同炸开了锅!
十年前的血案!北狄细作!朝中内应!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的是一场被刻意掩埋的惨烈与阴谋!谢家,竟是蒙受了如此冤屈与牺牲!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看向萧逐渊,又看向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无尽风雪的谢清晏,最后,目光落在手中那首诗笺上。
“焦骨承雷火,岂得人间第一春……”
他喃喃重复着最后两句,眼神复杂难明。谢家这十年来,确实如同那焦骨牡丹,在雷霆烈火般的打击下艰难求生,而如今……这谢家女,是要借着这牡丹诗,将那埋藏十年的血色,重新翻到阳光之下吗?
皇后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在皇帝那深沉莫测的目光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这一局,谢清晏以一首诗,再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了十年前的旧案,引向了谢家的冤屈。而萧逐渊恰到好处的“补刀”,更是坐实了这“血色”的存在,将皇后乃至其背后势力,逼到了极为被动的位置。
皇帝的赏赐最终没有落下,只深深看了谢清晏一眼,道:“诗……不错。都散了吧。”
赏花宴,就在这样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仓促结束。
**是夜,谢府,揽月阁。**
烛火摇曳,已是子时。
谢清晏并未入睡,白日御花园中的风波在她心中并未掀起太多涟漪,她正在灯下查看灰鼠堂送来的最新市井动向。
忽然,窗外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叩击声。
是幽冥卫的暗号。
谢清晏眸光一凝,示意云鬟警戒,自己亲自走到窗边,低声道:“何人?”
窗外传来萧逐渊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低沉嗓音:“是我。”
谢清晏微怔,迅速打开角门。只见萧逐渊披着一件不起眼的玄色斗篷,帽檐压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闪身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寒凉。
“殿下深夜至此,所为何事?”谢清晏心中已有预感,若非天大的事,他不会亲自冒险前来。
萧逐渊解下斗篷,露出略显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容颜。他径直走到书案前,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信角带着明显的羽毛痕迹——八百里加急!
“边关刚到的密报,绕过兵部,直接送至我府上。”萧逐渊的声音凝重,指尖点向铺在桌上的边境地图的某处——那是位于北境与西陲交界,一处名为“落鹰涧”的险要之地。
“北狄左贤王麾下最精锐的‘苍狼骑’,三日前异动频繁,有向落鹰涧方向集结的迹象。而根据我埋在戚忠军中的钉子回报,戚忠麾下的一支偏师,三日前以‘剿匪’为名,离开了驻防的雍州大营,行军路线……恰好能对落鹰涧形成合围之势。”
谢清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落鹰涧!那是父亲和兄长目前驻防区域的侧翼,一处易守难攻,却也极易被切断后勤补给和援军的死地!
萧逐渊抬起眼,看向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映出冰冷的杀意:“韩德远狗急跳墙了。他利用首辅之权,很可能在明日,最迟后日,就会推动兵部下达调令,以‘协防’或‘奇兵突袭’为名,将你父兄的主力,调往落鹰涧区域。”
他指尖重重地点在“落鹰涧”三个字上,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他们这是要……借北狄这把刀,将你谢家最后的顶梁柱,彻底葬送在那绝地!一石二鸟,既能解户部被查之危,又能彻底拔除谢家军中的势力!”
喜欢美人谋:锦瑟映江山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美人谋:锦瑟映江山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