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看似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二夫人王氏“自尽未遂、重伤昏迷”的消息被严格封锁在府内，只隐约透出“二房夫人因恶疾需静养”的风声。谢珩巡边的旨意已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离京事宜。府中上下在经历过一连串的动荡后，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带着疲惫的井然有序。
谢清晏坐在窗前，指尖抚过那半枚冰冷的虎符，脑海中梳理着纷乱的线索：王氏虽倒，但韩德远、高文远依旧稳坐钓鱼台；戚忠隐匿军中，是巨大的隐患；父亲即将离京，京中局势将更为诡谲；而那个坐在轮椅上、心思深沉的盟友……
“小姐，靖王府派人送来东西。”心腹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清晏眉梢微动：“拿进来。”
侍女捧着一个朴素的乌木盒子进来，盒子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
“来人可说是什么？”谢清晏问道。
“只说殿下听闻小姐前些日子受了惊吓，夜不能寐，特寻来一些安神定惊的丸药，望小姐保重身体。”侍女恭敬回答。
谢清晏接过盒子，入手微沉。她挥手让侍女退下，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萧逐渊会这么好心，专门送安神药来？
她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颗龙眼大小的褐色药丸，药香愈发浓郁，确是安神静气的上等药材制成。但谢清晏的目光却落在了药丸之下——那里垫着一张质地特殊的、近乎透明的薄纸。
她小心地将药丸一颗颗取出，露出底下完整的薄纸。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幅简易的路线图，标注着一个京郊别院的位置，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子时三刻，货银两讫，人安。” 而在角落，画着一个极小的、酣然入睡的婴孩侧影。
谢清晏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不是安神药！这是弟弟谢知微被救当夜的“平安契”！这盒药丸，这薄纸上的信息，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夜，在码头混乱之下，萧逐渊的人是如何暗中行动，如何确认地点，如何确保幼弟安全，并最终完成“交易”的过程。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完成了承诺，并且，留下了凭证。
他为何此时送来这个？
答案很快揭晓。傍晚时分，又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被秘密送到谢清晏手中，约她亥时三刻于城南流觞水阁一见。
流觞水阁是京中一处雅致的消暑之地，夜间人迹罕至。谢清晏只带了两名暗影卫，悄然抵达。水阁临水而建，四面通透，夜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阁中，萧逐渊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正悠闲地烹茶，仿佛只是在欣赏夜色。
“谢姑娘来了。”他抬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映着阁中昏黄的灯火，显得有几分莫测，“尝尝今年的新茶，压压惊。”
谢清晏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碰那杯茶，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殿下今日又是送药，又是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萧逐渊也不勉强，自顾自斟了一杯，茶香袅袅。“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码头那夜，救回令弟，动用了不少人手，也折损了几个。”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事后清点，各项花费，林林总总，大约值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谢清晏眼神一凝：“三百两？”她自然知道不可能这么少。
萧逐渊轻笑出声，摇了摇头。
“三千两？”谢清晏心中微沉。三千两不是小数目，但若能换回弟弟，谢家也出得起。
“黄金。”萧逐渊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三千两黄金！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谢清晏眸光瞬间锐利如刀，直视着萧逐渊：“殿下是在说笑吗？”纵然知道此人危险，也没想到他竟会在此事上索要如此巨额的“报酬”。
“你看本王像在说笑吗？”萧逐渊迎着她的目光，嘴角依旧噙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谢姑娘，令弟的性命，难道不值这个价？还是说，谢家觉得，本王的人手、情报、以及为此事承担的风险，如此廉价？”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还是说，谢姑娘认为，我们之间的‘同盟’，已经深厚到可以让本王无偿为你解决如此棘手的麻烦？”
水阁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谢清晏看着萧逐渊，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算计与凉薄。她明白了，这三千两黄金是假，借题发挥才是真。他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是利益交换，是在告诉她，他付出的“成本”需要对应的“回报”，也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和价值。
她忽然也笑了，那笑容清冷，带着一丝与他相似的凉意：“殿下既然开了价，想必不只是为了区区黄白之物吧？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爽快。”萧逐渊抚掌，眼中赞赏之色更浓，“黄金，本王不缺。但这个人情，谢姑娘打算怎么还？”
他紧紧盯着她，仿佛猎鹰锁定了猎物。
谢清晏缓缓站起身，走到水阁边缘，望着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她转过身，夜风吹起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殿下既然替我保住了至亲，这份情，自然重若千钧。”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钱债易偿，命债难还。既然殿下觉得我弟弟的命值三千金，那我便用更贵重的东西来抵——”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萧逐渊骤然深邃的眼眸。
“——拿你靖王殿下未来可能需要的一条命，慢慢还。”
水阁内落针可闻。
萧逐渊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站在那里，身姿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决心。她不是在说空话，而是在许下一个沉重的、关乎生死的诺言。她承诺的，是在他未来某日陷入绝境时，她会不惜代价，救他一次！
这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珍贵，也更……危险。
“一条命……”萧逐渊低声重复，眸中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谢清晏，你可知，本王这条命，牵扯多少因果？背负多少血债？你的承诺，很重，重到……或许会让你万劫不复。”
“我早已身在炼狱，何惧再添业火？”谢清晏语气平淡，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殿下，这债，你可敢收？”
萧逐渊凝视她良久，终于，苍白的唇边重新勾起那抹惯有的、带着几分邪气的弧度。
“好。这债，本王收了。”他转动轮椅，面向她，“记住你今日之言。他日本王若需‘讨债’，望你……莫要失信。”
“一言既出，”谢清晏抬手，将一枚普通的青玉耳坠摘下，置于茶案之上，“以此为凭。”
萧逐渊看着那枚质地寻常的耳坠，笑了笑，也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所铸、造型奇特的薄片令牌，令牌上只有一个古体的“渊”字。
“此物，可调动本王麾下‘夜枭’一次。在你需要的时候。”他将令牌推到她面前。
一次调动“夜枭”的机会，换一个未来的救命承诺。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彼此的命运与价值。
谢清晏收起令牌，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萧逐渊独自留在水阁中，指尖摩挲着那枚温润的青玉耳坠，望着谢清晏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炽热而冰冷的光芒。
“拿我一条命，慢慢还……”他低声自语，“谢清晏，本王等着看你，如何来还这笔……命债。”
夜色更深，水阁中的茶香早已冷却，唯有新的盟约，在寂静中悄然生根，带着血腥与未知，指向不可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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