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砚，将京都的飞檐斗拱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剪影。
苏倾颜拉着柳灵儿的手，在错综复杂的暗巷中穿行，脚下的青石板被月光镀上一层薄霜，踩上去凉得刺骨，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往这边走。”苏倾颜低声道，指尖在拐角处轻轻一按，一道不易察觉的灵力波动散开，避开了巷口巡夜卫兵的视线。
柳灵儿紧紧跟着她，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手心全是汗——她虽也恨苏家，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深夜靠近那座曾带给她无数噩梦的牢笼。
穿过最后一道窄巷，眼前豁然开朗。
巍峨的丞相府就矗立在街对面，朱红的大门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门楣上悬挂的“丞相府”匾额烫金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质，像极了苏宏文那张伪善面具下的腐朽嘴脸。
两尊石狮蹲踞在门侧，眼珠被打磨得光滑，却在夜色里透着股噬人的寒意。
苏倾颜的脚步顿住了。
她站在巷口的阴影里，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舔过那扇朱门。
曾几何时，她也是从这扇门里进进出出的贵女，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身后跟着簇拥的仆从，以为自己是苏家最尊贵的嫡女，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直到那一日，这扇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所有温情。
地牢的潮湿，烙铁的滚烫，柳姨娘淬毒的话语，苏清瑶得意的笑……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涌，几乎要冲破胸膛。
但苏倾颜只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死寂。
恐惧？早已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被碾碎。
如今再看这扇门，她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唯有杀意，像藤蔓般无声滋长，缠绕着每一根神经。
“青颜姐姐？”柳灵儿察觉到她的僵硬，小声唤道。
苏倾颜轻轻摇头，指尖在袖中握紧了那枚钝匕首：“没事。”
就在这时，府门口传来一阵争执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怀里抱着个竹篮，篮子里插着几支蔫了的栀子花。
她仰着脏兮兮的小脸，正拉着一个家丁的衣袖哀求：“管家爷爷，买一支吧，就一支……我娘还等着买药呢。”
那家丁穿着簇新的绸缎褂子，腰间挂着个沉甸甸的钱袋，脸上满是不耐烦。
他猛地甩开女孩的手，动作粗鲁：“滚开！哪来的野丫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丞相府门前也是你能叫卖的？弄脏了地，仔细你的皮！”
女孩踉跄着后退几步，怀里的竹篮摔在地上，几朵栀子花滚了出来，沾了泥污。
她眼圈一红，却强忍着没哭，蹲下去慌忙去捡，小手被地上的碎石硌得通红。
“不长眼的东西！”家丁见状，抬脚就要去踩那些花。
“住手！”
一声清冽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家丁愣了一下，循声望去，只见巷口走出两个女子。走在前面的那个穿着青灰色布裙，容貌平平，可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寒潭里的碎冰。她身后跟着的少女穿着浅绿衣裙，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正是柳灵儿。
苏倾颜缓步走到女孩身边，弯腰帮她捡起那些沾了泥的栀子花，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她将花重新放进竹篮，递还给女孩，声音放得极柔：“别怕。”
女孩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姐姐，小声道：“谢……谢谢姐姐。”
那家丁见是两个不起眼的女子，顿时又嚣张起来，叉着腰呵斥：“你们是什么人？敢管丞相府的闲事？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苏倾颜站起身，转过身时，脸上的温和已消失不见。
她看着家丁，目光冷得像数九寒冬的风：“不过是个讨生活的孩子，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老子乐意！”家丁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却嘴硬道，“丞相府的门庭，岂容这些下贱东西玷污？识相的就赶紧滚，不然我叫府里的护卫出来，打断你们的腿！”
柳灵儿吓得往苏倾颜身后缩了缩，苏倾颜却纹丝不动。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捏在指尖，指尖微微用力，那枚普通的铜钱竟泛起一层淡淡的灵力光晕。
“这些花，我买了。”她淡淡道，手腕轻扬。
那枚铜钱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嗖”地一声飞向家丁。速度不快，却精准无比地落在他方才要去踩花的手腕上。
“哎哟！”家丁痛呼一声，捂着手腕连连后退，脸上的横肉都拧到了一起。
他只觉得手腕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又麻又痛，可抬起手一看，皮肤光洁，连个红印都没有，仿佛刚才的剧痛只是错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家丁又惊又怒，却不敢再上前。他活在丞相府，多少见过些修士，知道眼前这女子绝非凡人。
苏倾颜没理会他，只是将那枚铜钱递给卖花女孩，对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在月色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温柔：“拿着，回家给你娘买药吧。”
女孩接过铜钱，重重点头，抱着竹篮脆生生道：“谢谢姐姐！”说完便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溜烟跑没了影。
苏倾颜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那家丁，落在那扇冰冷的朱门上。她的眼神不再是对着女孩时的温和，而是淬了毒的利刃，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仿佛在说——
我回来了。
这一眼，如同实质，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穿透了府内的亭台楼阁，直刺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那家丁被她这眼神看得浑身发寒，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连狠话都忘了说。
苏倾颜收回目光，拉着柳灵儿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丞相府内，二楼的回廊上，一个穿着灰衣的婆子正凭栏而立。
她是柳姨娘的心腹，名叫周嬷嬷，负责府内的夜间巡逻，尤其擅长隐匿气息。刚才门口的动静她早已听见，本想出来呵斥，却在看到苏倾颜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不认识这个青灰色布裙的女子，对方的容貌太过普通，扔在人堆里绝不会被注意。可那股气质……明明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却站得笔直，像株在寒风中不屈的青松。
尤其是她最后看过来的那一眼，冰冷、锐利，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让周嬷嬷这个在相府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人，都觉得脊背发凉。
“那是谁？”周嬷嬷低声自语，眉头紧锁。她敢肯定，这女子绝不是京都任何一个世家的小姐，可那眼神里的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像是……像是很多年前，那个被夫人藏在深院里，同样有着倔强眼神的小小姐？
不对，小小姐早就死在牢里了。周嬷嬷摇摇头，驱散这个荒谬的念头。
但她还是牢牢记住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尤其是她握着那篮脏花时，指尖流露出的与身份不符的矜贵，以及最后那一眼里，几乎要将整个丞相府都焚烧殆尽的寒意。
“去查，”周嬷嬷对身后的小丫鬟低声吩咐，“刚才门口那两个女子，查清楚她们的来历。”
小丫鬟连忙应声，匆匆离去。
周嬷嬷望着巷口那两个消失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最近府里不太平，小姐的计划正在关键处，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巷子里，苏倾颜拉着柳灵儿快步穿行，直到远离了丞相府的范围，柳灵儿才敢大口喘气。
“刚才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那个家丁好凶，还有府里肯定有人看到我们了……”
“看到才好。”苏倾颜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有人盯上这里了。”
柳灵儿一愣：“可这样不是打草惊蛇吗？”
“蛇已经醒了。”苏倾颜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边的残月，“苏家今晚要对天衍宗动手，必然会调动府内的力量。我们刚才那一下，不过是在他们紧绷的弦上，再添了一根刺。”
她要的，就是让他们疑神疑鬼，让他们方寸大乱。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柳灵儿问道。
苏倾颜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去天衍宗。苏家的人以为我们会去丞相府，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他们想趁乱偷阵法图，我就让他们偷个空。”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还得去看看，赵灵溪那边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宫里的动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两人再次动身，这次的方向却是天衍宗所在的城东。
夜色更深了，京都的街道上行人渐稀，只有巡逻的卫兵脚步声偶尔响起。
苏倾颜的身影在屋檐下掠过，青灰色的布裙与夜色融为一体，快得像一道风。
路过一条岔路时，苏倾颜忽然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
“……听说了吗？宫里好像真出事了，刚才看到禁军往丞相府方向去了。”
“禁军？苏家不是正得宠吗，怎么会惊动禁军？”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三皇子那边动了手……”
两个夜归的商人压低声音交谈着，渐渐走远。
苏倾颜眼神一凛。禁军动向，三皇子，苏家……这三者搅在一起，事情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走，加快速度。”她对柳灵儿道，脚下的步法变幻，速度陡然加快。
天衍宗外，原本热闹的宴会早已散去，只剩下几个弟子在收拾残局。后山方向的爆炸声早已平息，但空气中还残留着灵力碰撞后的焦糊味。
苏倾颜和柳灵儿避开守卫，从一处偏僻的墙角翻了进去。刚落地，就看到李慕然正焦急地在庭院里踱步。
“青颜道友！你们去哪了？”看到她们，李慕然又惊又喜，“刚才后山出事，长老们都过去了，我找了你们半天！”
“我们去办了点事。”苏倾颜没细说，“后山到底怎么了？”
“是苏家的人！”李慕然脸色凝重，“他们假意切磋，实则引长老们去后山，设下了陷阱。还好长老们早有防备，没受重伤，只是让他们跑了。”
“阵法图呢？”苏倾颜追问。
“放心，阵法图藏得隐秘，他们没得手。”李慕然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赵灵溪公主那边，刚才传来消息，说宫里确实出了变故，三皇子被陛下禁足了，好像与苏家脱不了干系。”
苏倾颜心中一沉。果然，苏家这步棋走得又快又狠，一边搅乱天衍宗，一边在宫里动手，目标直指三皇子。看来赵灵溪说得没错，三皇子与苏家政见不合，这次怕是被苏家抓住了把柄。
“青颜道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李慕然问道，“苏家这次没成功，肯定还会有后招。”
苏倾颜看向夜色笼罩的京都方向，那里，丞相府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
“我要去一个地方。”她缓缓道，声音坚定，“有些账，今晚就该算清楚了。”
她不能再等了。苏家的动作越来越大，她必须尽快找到母亲留下的东西，找到苏家和柳姨娘害死母亲的证据。
而那个地方，就在丞相府的深处——她母亲曾经住过的，早已荒废的寒香院。
柳灵儿看着她眼中的决绝，知道劝也无用，只能握紧拳头：“我跟你一起去！”
苏倾颜看向她，微微点头：“好。”
李慕然急道：“太危险了！苏家现在肯定戒备森严！”
“越危险，越有机可乘。”苏倾颜道，“他们以为注意力都在天衍宗和宫里，府内的防备反而会有疏漏。”
她看向李慕然：“李道友，能否借我一张丞相府的地图？越详细越好。”
李慕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取，你们等我。”
看着李慕然匆匆离去的背影，苏倾颜深吸一口气。
丞相府，寒香院。
母亲，等我。
这一次，我不仅要为你报仇，还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夜色更浓，一场风暴，正在丞相府的上空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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