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隐山深处,漆木山的坟前。
杂草已被细心清理过,露出青石墓碑上深刻的名字。李莲花静静地站着,山风拂动他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袍,勾勒出清瘦的骨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悲伤,也不激动,只有一种沉淀了太久风霜的平静。
狐狸精乖巧地蹲在不远处,黑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主人,一会儿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寂静的竹林。
李莲花缓缓蹲下身,将几样简单的祭品一一摆放在墓前。最后,他动作极其轻柔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酒葫芦。
师傅的酒葫芦。
颜色深褐,油亮润泽,葫芦口被仔细地修补过,用银锡镶边,工艺算不上顶好,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珍重。
重生归来,他竟在莲花楼那少得可怜的行李里,拿出了它。它被修补好了,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十年的光阴与狼狈都不曾发生过。
指尖摩挲着葫芦身上那些细微的修补痕迹,冰冷而粗糙的触感,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蚀的门。
刹那间,前世最后十年的光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无法言说的苦涩与疯狂,冲垮了他此刻刻意维持的平静。
那些独自蜷缩在莲花楼角落,被碧茶之毒折磨得意识模糊的日夜;那些靠着劣酒麻痹神经,试图忘却一切,却在醉眼朦胧中,一次次看到师傅、师兄、四顾门旧部身影的幻觉;那些在无人荒野里,压抑不住体内暴戾真气,如同困兽般发狂嘶吼、以头撞树的癫狂……
一幕幕,清晰得刺眼。
悲恸,如同无形的巨手,骤然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揉捏。那不是少年人尖锐的、可以肆意宣泄的悲伤,而是成年人沉默的、浸透了绝望与自嘲的钝痛。
他猛地拔开葫芦塞,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滚入胃中,点燃了压抑许久的情绪。
不够,远远不够。
他不再克制,任由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混着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液体,浸湿了衣襟。一葫芦酒,很快便见了底。
酒意混杂着翻涌的气血,以及那蠢蠢欲动的碧茶之毒,在他体内冲撞。视线开始模糊,周遭的竹林、墓碑,都晃动出重叠的虚影。
“嗬……”他低笑出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嘲弄自己。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体内那股属于李相夷的、曾经傲视群伦的磅礴内力,此刻只剩下微弱的一缕,却在那烈酒与剧毒的催逼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
需要发泄。
必须发泄。
他眼神一厉,右手猛地一拂!
一道极细、极柔、却闪烁着冰冷幽光的软剑,如同蛰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他手中。剑身柔软如带,几乎透明,正是那柄——刎颈剑!
剑入手,冰凉的触感似乎刺激了他。
没有呐喊,没有起手式。
他动了。
身随剑走,步法踉跄却暗合某种玄奥的韵律。起初只是凌乱的步伐,挥舞的剑光也显得散漫无力,如同醉汉的胡闹。
但渐渐地,那剑势变了。
软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时而如银蛇出洞,疾刺如电;时而如弱柳扶风,缥缈难测。剑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住他周身方寸之地。竹林间寂静的空气被撕裂,发出“呜呜”的鸣响,竹叶被无形的剑气催动,纷纷扬扬落下,在他周围形成一场绿色的雨。
这不是表演,不是剑舞。
这是压抑了十年痛苦、十年孤寂、十年不甘的疯狂倾泻!
他时而如大鹏展翅,剑意冲天,带着李相夷昔日的骄傲与锋芒;时而又如鬼魅夜行,剑路诡谲阴狠,透着李莲花十年挣扎中的隐忍与算计。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意,在他身上矛盾而又诡异地融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独自醉酒的雨夜,在荒无人烟的竹林里,对着虚空嘶吼、拼杀,将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无能为力,都灌注在这柄名为“刎颈”的剑上。
剑越来越快,人影越来越模糊。
只有那一道道撕裂夜幕的冰冷剑光,和那被剑气激荡得疯狂旋转的竹叶,证明着这里正进行着一场何等激烈、又何等绝望的独舞。
狐狸精被这骇人的气势吓得缩到了一块大石后面,只探出个小脑袋,不安地“呜呜”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骤然一收。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莲花保持着最后一个斜指向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刎颈剑软软垂落,剑尖轻点地面。
他微微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酒意仍在头脑中盘旋,但那股疯狂发泄后的空虚感,以及……碧茶之毒被剧烈引动后带来的、熟悉的虚弱,如同潮水般迅速席卷而来。
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无力。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连站立都变得无比艰难。经脉中空空荡荡,那一成内力在刚才的狂舞中几乎消耗殆尽。
他试着稳住身形,却只觉得脚下发软,天地都在旋转。
握剑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垂下手,刎颈剑如同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缩回他的袖中,隐匿不见。
然后,他转过身,想要离开。
脚步迈出,却是一个剧烈的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他勉强用手撑住旁边一株粗壮的竹子,才没有栽倒在地。
他没有咳嗽,一声都没有。
只是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唇上不见一丝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山间冰凉的空气,试图压下那阵令人作呕的眩晕和虚弱。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眼底的狂乱与悲恸已然褪去,重新变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倦意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扶着竹子,站直了身体,然后,一步一步,朝着莲花楼停驻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虚浮,身形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走得很稳,一步,又一步。
没有再回头去看那座孤坟,也没有去看那满地被剑气绞碎的竹叶。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醉舞,只是山间一个短暂而疯狂的梦。
只有那残留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真实地提醒着他,路,还很长。
狐狸精从石头后钻出来,小跑着跟上他,安静地走在他摇晃的影子旁边。
月光将这一人一狗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渐渐融入云隐山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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