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四处漏风的杂物间时,夜已经深了。
伊恩把那两枚沾着泥的灰币,轻轻放在了那张破旧的、也是他们唯一一张的桌子上。
硬币和木头碰撞,发出一声沉闷又清晰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就是我们今天挣的全部?”
米迦尔有气无力地瘫倒在角落的草堆上,他甚至懒得去解开身上那件湿透了的、散发着泥水臭味的衣服。
他的脸上,那夸张的油彩笑脸已经被冲刷得斑驳陆离,和着泥水,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我的屁股现在还疼呢。”
他抱怨着,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挫败,“我们就像两个傻子,在泥地里打滚,然后换来这点东西。伊恩,这点钱,连一块发霉的黑面包都买不到。”
伊恩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那两枚硬币,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深邃不见底。
他没有去看米迦尔身上的狼狈,也没有理会他话语里的沮丧。
他的大脑,正像一台精密的差分机,疯狂地回放着今天下午表演时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每一个观众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那些成年工人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嘲弄。
那个施舍般扔下硬币的男人,眼神里的轻蔑。
以及……那几个童工,在米迦尔摔进水坑时,发出的、那种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笑声。
为什么?
伊恩在心里问自己。
为什么同样是笑,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伊恩,你在听我说话吗?”
米迦尔见他半天没反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不想再干了。这根本不是表演,这是在自取其辱。我们还不如去码头扛麻袋,至少那样挣来的钱是干净的。”
“不。”
伊恩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们错在,试图向他们展示我们‘会’什么。”
米迦尔愣住了:
“什么意思?”
伊恩转过身,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我们都想错了,米迦尔。”
他缓缓走到米迦尔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我们以为,观众想看的是精湛的技艺,是熟练的抛接,是灵巧的跟斗。所以,当我们做得不好时,他们会嘲笑我们,因为我们是一个‘失败的表演者’。”
“但那几个孩子,”伊恩的声音顿了顿,“他们为什么笑?不是因为你翻跟斗翻得好,恰恰相反,是因为你摔倒了,摔得很难看,很狼狈。在他们眼里,那不是一次‘失败的表演’,而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米迦尔呆呆地听着,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些人,”伊恩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工厂黑烟笼罩的、压抑的街区,“他们每天在工厂里,被要求做到绝对的‘正确’。拧螺丝的圈数要正确,操作机器的步骤要正确,甚至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要被精确计算。他们的生活,被‘正确’和‘标准’压得喘不过气。”
“他们不需要另一个来向他们展示‘正确’的舞台。他们需要的,是一种能让他们暂时忘记这一切的、最直接、最廉价的快乐。”
伊恩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那就是‘看别人倒霉’。”
“我们的失败,我们的笨拙,我们因为饥饿而做出的滑稽举动……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看的。因为他们能在我们的‘错误’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对这个该死世界的自嘲。他们笑的不是我们,是他们自己。”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米迦尔脑中的迷雾。
他想起了那些孩子纯粹的笑脸,想起了那些工人们脸上那种混杂着疲惫和麻木的表情。
“所以……”米迦尔喃喃道,“我们明天……要摔得更惨一点?”
“不。”
伊恩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却充满智慧的弧度,“我们不只是要摔倒。我们要把‘倒霉’和‘失败’,编排成一个故事。”
第二天,他们没有急着出去。
伊恩用那两枚灰币,换回来半块干硬的黑面包。
两人分着吃完后,伊恩开始了他的“剧本”创作。
没有纸和笔,他就在肮脏的地面上,用一截木炭勾勒着。
“故事很简单。”
伊恩指着地上的草图,“你,米迦尔,一个永远也吃不饱的饿鬼。你看到了我手里有一个苹果,你想吃,但你不直接抢,而是想用各种笨拙的方法来偷。”
“比如,你假装跳舞,想趁我分神时把苹果撞掉。结果你自己没站稳,摔了个四脚朝天。”
“再比如,你学着街上那些小偷,想从我背后悄悄摸走苹果。结果踩到了一块香蕉皮——当然,是没有香蕉皮的,你要自己演出踩到香蕉皮的样子——然后滑过来,从我胯下钻了过去,一头撞在墙上。”
“而我,伊恩,全程都面无表情。我看着你所有的滑稽举动,就像在看一个傻子。我甚至会故意把苹果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引诱你,但就是不给你。”
“最后,在你所有的尝试都失败后,我会叹一口气,把苹果掰成两半,递一半给你。但就在你即将接到的瞬间,我会‘不小心’手一滑,那一半苹果会掉进路边的水坑里。”
“而你,在短暂的呆滞后,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那个水坑,捞起那半个沾满泥水的苹果,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伊恩讲完,静静地看着米迦尔。
米迦尔听得目瞪口呆。
这个故事……荒诞,滑稽,甚至有点恶心。
但不知为何,他却从中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悲伤和……真实。
这不就是他们吗?
一个为了生存,可以抛弃所有尊严的饿鬼。
一个冷眼旁观,却又在最后施舍了一点点希望,最终却连这点希望都搞砸了的倒霉蛋。
“这……会有人看吗?”
米迦尔不确定地问。
“会的。”
伊恩的语气很肯定,“因为他们每天都在演着同样的故事。”
下午,第十六街区那个熟悉的街角。
“滑稽二人组”再次登台。
他们的妆容和昨天一样可笑,衣服甚至更破了。
一些昨天看过他们笑话的工人,又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了过来,准备欣赏第二场“失败的表演”。
那几个童工也在,他们挤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满是期待。
表演开始了。
伊恩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捡来的、还算完整的烂苹果,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
米迦尔出场了。
他弓着背,双手捂着肚子,舌头夸张地舔着嘴唇,一双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伊恩手里的苹果,那样子,活像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狼。
观众们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低低的哄笑。
接下来的表演,完全按照伊恩的剧本进行。
米迦尔用尽了各种笨拙可笑的方法去偷那个苹果,每一次都以更狼狈、更滑稽的方式失败。
他假装跳舞时,把自己绊倒,脑袋差点磕在水泵上。
他学小偷时,那段“踩香蕉皮”的无实物表演,更是惟妙惟肖,他整个人在地上滑行了一米多,最后“duang”的一声撞在墙上,抱着脑袋眼冒金星。
童工们已经笑得喘不过气了。
那些成年工人们,脸上的嘲弄也渐渐变成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们似乎忘了这是在表演,他们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红鼻子小丑,真是个天底下最倒霉、也最执着的蠢货。
最后,当伊恩终于“大发慈悲”,却又“不小心”把那半个苹果掉进泥水里时,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米迦尔。
他们想知道,这个饿疯了的小丑,会怎么做。
米迦尔趴在泥水坑边,他看着那半个在污水里沉浮的苹果,脸上夸张的油彩笑容,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悲伤。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带着一丝自嘲和解脱的笑容。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半个苹果捞了起来,吹了吹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张开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一边嚼,一边对着观众,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幸福的、傻乎乎的笑。
那一瞬间,整个街角都安静了。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们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们仿佛在那个满身泥污的小丑身上,看到了那个为了多挣几个铜板而加班到深夜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从垃圾堆里给孩子翻找食物的自己,看到了那个被生活踩进泥里,却依然要笑着爬起来的自己。
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像潮水般响了起来。
这一次,掌声里没有了嘲弄和施舍,多了一份尊重和……共鸣。
表演结束了。
伊恩面前那顶破旧的礼帽里,不再是两枚冰冷的灰币。
里面堆起了一座由灰币和少数几枚铜角币组成的小山。
足够他们,买上好几条新鲜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白面包。
当伊恩和米迦尔卸了妆,走在回杂物间的路上时,米迦尔的尾巴,在身后不受控制地、欢快地摇摆着。
“伊恩,”他咬着温热香甜的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明天……我们演什么?”
伊恩看着他那张沾着面包屑的、满足的脸,蓝色的眼眸里,也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明天,”他说,“我们演一个关于‘捡到一枚金币,却发现是假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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