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老狐狸……”
赵昺听完文柳娘关于李庭芝最终决定的禀报,嘴角牵起一丝辨不出是赞许还是玩味的弧度。
“倒真是深谙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语气里带着一种轻松与淡然。
“其实,他们兄弟二人若就此离去,朕反而省心。”
“不过,如今这般也好……彼此心照不宣,总好过日后互相提防、算计,倒也能落得个清净。”
文柳娘安静地听着,柳眉微蹙旋即舒展,她轻声道:“官家所言在理。这位李老将军,一心系于家族存续,其思其行,倒与官家日后经略北地的长远谋算,隐隐相合。”
话锋一转,她提及东南战局,“开春之后,文丞相在刺桐城,必将直面伯颜大军。官家在蜀地掀起风浪,动静越大,便越能为丞相分担压力,牵制元廷兵力……”
“至少,也能让忽必烈心生犹豫,纠结是否要从伯颜麾下分兵西顾,前来应对蜀地之变。”
赵昺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厚棉袄,病后初愈,似乎格外畏寒。
听到文柳娘的分析,他轻轻摇头:“文姑娘,忽必烈号称三十万大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在恫吓天下。”
“以元廷这两年东征西讨、屡遭挫败的底子,能凑出十万堪战的兵马,已是极限。”
他语气带着一丝冷嘲:“江南之地,能征募的新附军早已被他消耗得七七八八。若再强行征发,他是怕江南那些地主乡绅被逼得太紧,干脆响应朕的号召,揭竿而起吗?”
“至于蒙古本部……那些真正骁勇善战的根基,早在草原和林的内斗中被忽必烈自己亲手削弱了。”
“成吉思汗留给子孙的怯薛军,更被他亲手给扬了,几近凋零。”
“如此不顾念同族情分,才让草原和林叛乱,经年累月都无法彻底平定,只怕他至今都没想明白。”
“他那些草原上的同族,恨他入骨者,只怕比恨我们汉人更甚。”
赵昺眼神深邃,“放眼当下,天下各处,唯一还能支撑他忽必烈野心的,便只剩下……”
话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赵昺眉宇间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那是权衡,是顾虑,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无奈。
文柳娘心思细腻,立刻察觉到了这份迟疑,她轻声接话,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官家是虑及……北地汉卒?”
“只是,北地沦陷已近百年,那边的汉人子弟,只怕……心向故国者已稀,那些汉人世候,恐只会再拿起刀锋,朝着南边汉人落下。”
“是啊……” 赵昺长长吐出一口气,接过了这个沉重的话题,脸上是少见的、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与慨叹。
“百年前……自后晋石敬瑭那国贼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献给契丹起,华夏大地抵御北方铁骑的天然屏障便已崩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翻阅一页页染血的历史:
“太祖曾怀‘和买之策’,欲以国库财帛赎回故土,奈何天不假年;
太宗兵败高粱河,其后又有不智之举,使得收复旧疆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真宗签下澶渊之盟,岁币求安,更是坐实了辽人对燕云的归属事实;
待到徽宗,竟天真地与虎谋皮,联金灭辽,结果呢?
连一座燕京城都打不下来,反要奉上百万‘赎城费’!
正是这般纵容与短视,才养肥了金人,酿成了日后的靖康之耻,神州陆沉。”
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文柳娘屏息静气,手心里已沁出薄汗,听着少年天子以如此直白、甚至堪称尖锐的语气点评历代先皇得失。
她心中震撼无比,却不敢,也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只能垂首默默聆听。
那平静话语背后,是积压了百年的屈辱与一个少年君主欲挽天倾的沉重决心。
话语在空气中缓缓沉淀,赵昺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厢房内过分的寂静。
他心下明了,方才那番近乎“非议”先皇的言论,若是当着最重礼法规矩的文天祥丞相之面讲出,只怕立刻会被那位古板又忠诚的臣子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劝谏上大半日,直到他“深刻认识到错误”为止。
所幸,眼前的文柳娘,除了骨子里那份执拗像极其父,对他偶尔脱口而出的惊世骇俗之语,大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并不急于评判或反驳,这给了他难得的、可以直抒胸臆的空间。
赵昺不再用那些沉重的历史包袱去“吓唬”这位外表柔美、内心却自有丘壑的姑娘,语气转为一种带着疲惫的轻柔。
“文姑娘,朕所虑者,并非惧与北地那些汉人世候在沙场兵戈相见。”
“汉人相残,血流成河,终究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他的目光变得幽远,好似看到了更北方那片广袤而沉沦的土地。
“朕真正忧心的是……长此以往,那些手握权柄的北地汉侯,与石敬瑭之流何异?”
“他们眼中无国无家,更无天下黎庶,只知盘算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的得失利弊,沉迷于眼前权位富贵。若天下权柄皆落于此辈之手……”
“届时,真正受苦受难的,还是他们治下那千千万万的北地汉人百姓啊……”
言及此处,赵昺的思绪似乎飘回了那段从大都南下的旅程,思忆起那群淳朴、善良的红巾军后人。
“朕自大都行来,途经太行一带,所见何处不是匪患丛生?”
“你可知道,那连绵群山深处,究竟藏了多少不堪蒙古人奴役、只能落草苟活的汉家儿女。”
他将目光拉回,落在文柳娘脸上,带着蜀地现状的沉重:
“而今蜀地情形,你也亲眼所见。偌大川蜀,被鞑子铁蹄反复蹂躏,屠城灭寨,至今仍能薪火不灭,已是奇迹。”
他的眼神逐渐凝聚起不是好战的狂热,而是一种近乎无奈的决绝。
“与那些北地汉侯打,朕不怕。但朕要打,不仅仅是为了征服,更是要打醒他们!”
“要让他们明白,胡虏世代生于马背,长于射猎,他们那套法子,如何能真正治理好以农耕为本、诗书传家的亿兆汉民?”
“要让他们看清,他们如今效忠的那位大汗,即便仿效汉制,也不过是徒具其表的四不像!”
“其骨子里依旧是一味穷兵黩武,何曾真正怜惜过百姓疾苦?若任由这般下去,神州沃土,非但不能重现生机,只怕……要彻底万劫不复了!”
文柳娘静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话语背后如山般的重量,那已远超了简单的王朝兴替,而是对一个文明能否延续的深切叩问。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那紧蹙的眉心和微微握紧的手,显露了她内心同样不平静的波澜。
将心中积郁的关于北地、关于历史、关于民生的沉重思绪尽数倾吐之后,赵昺似乎轻松了些许。
不再沉浸于慨叹,他转向一直静默倾听的文柳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决断。
“文姑娘,前路艰险,空谈无益。”
“朕,已有下一步的打算。”
他起身,走到悬挂在厢房一侧那幅虽简陋却勾勒出川蜀山川大势的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一个位置——那是两江汇流之处。
“朕欲兴兵,直取重庆府。”
他的指尖沿着那代表长江的曲线向上滑动,声音沉稳而有力。
“此地,乃长江上游之锁钥,控扼夔门,俯瞰荆楚。”
“元廷在蜀地赖以维系、调动兵马粮秣的沿江防线,其重点便在于此。”
他的手指重重地在“重庆”二字上一点,“拿下重庆,便等于扼住了元廷经由水路增援蜀地的咽喉!届时,逆流而上的元军战船,将再无可能轻易闯入蜀地腹心。”
他转过身,看向文柳娘。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陆路崎岖险阻,朕从不惧与元廷在群山万壑间周旋、决战。”
“但若始终有一条水路如芒在背,让其兵源、补给能源源不断输入,则我军必陷于被动,永无宁日。”
“唯有彻底斩断这条水路命脉,朕才能心无旁骛,全力经略蜀中,一步步,一城城,将鞑虏的势力,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
赵昺的话语在室内回荡,不再是忧国忧民的感叹,而是金戈铁马的序曲。
夺取重庆,控制长江上游。
文柳娘凝视着堪舆图上那个被少年官家重点标注的位置。
她轻轻颔首,虽未言语,但眼神已然表明,她理解了这步棋背后所承载的重量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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