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最先抵达僰王山镇的元军大将,正是总督川南军务的宣威将军李忽兰吉。
他仅带数十名精锐亲卫,从驻地章广平山寨赶往嘉定,奉命与平章政事商议军机。
行至半途,恰逢嘉定路派出的六百里加急信使。
听闻平章政事军令,心知局势有变,李忽兰吉当即派遣一名亲卫持其手令,速返驻地调兵。
本人则毫不迟疑,立刻拨转马头,率亲卫直趋事发之地僰王山镇。
一去一来,纵使快马加鞭,也耗费了近十日光景。
其间,李忽兰吉已从信使口中,知晓了凌霄城下万余探马赤军尽数覆没的惊天噩耗。
此刻,他勒马立于僰王山镇的废墟之前,并未下马,只是简单看了一眼那片被焚毁的营寨残骸。
甚至未作停留,也未与先行抵达、正在原地扎营的嘉定路安抚使昝顺多做交谈,只是与对方,遥遥颔首示意。
随即,李忽兰吉一夹马腹,带着亲卫,径直朝着那三座已化作“冰雕坟场”的元军大营疾驰而去。
当一行人驰入那三座依山而建的大营时,这些在尸山血海中趟过的沙场老卒,亦是心神俱震,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窜天灵。
没有厮杀后的狼藉,没有垂死的哀鸣。
唯有死寂。
营垒依旧,哨塔仍在,但其中充斥的,是远比废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具具身披铁甲的元军士卒,以各种僵硬的姿态凝固在原地。
或在哨位上拄着长矛挺立,或在营帐口保持着掀帘欲出的动作,甚至还有几人围在早已熄灭的篝火旁,仿佛下一刻就要谈笑……
然而,他们全都失去了生机,面容扭曲,覆盖着一层灰白坚硬的冰霜,眼窝深陷,宛如被抽干了魂魄的陶俑。
寒风穿过空荡的营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鬼气。
没有大规模战斗的痕迹,致命的袭击来自悄无声息的割喉与精准的刺击。
许多士卒甚至是在睡梦或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一击毙命,随后才被严酷的寒冷迅速封存。
李忽兰吉身侧一名亲卫,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那句盘旋在所有人脑海中的话,终是滑出了口:“冰雕坟场……”
李忽兰吉默然不语,策马缓缓穿行于这片死亡的阵列中,目光锐利扫过每一个细节。
老辣的沙场经验,让他很快注意到那些细微的搏斗痕迹,注意到某些营帐被翻动过的样子、以及空荡的马厩。
敌人不仅杀人,还从容地带走了一切有价值的军资。
他抬起手,摸了摸一具“冰雕”甲胄上那道纤细却致命的刃口,指尖传来的寒意,与心底升起的警兆交织在一起。
这不是溃败,这是一场高效、冷酷、且极具侮辱性的屠宰。
这股敌人对时机的把握、对地形的利用、以及执行刺杀时的精准与狠辣,都达到了令人心惊的程度。
无需再多看了。
“走,速回僰王山镇!”李忽兰吉当即调转马头,沉声喝道。
这场征剿,远比他预想的更要凶险。
在他们离开之后,一位隐身于树冠之上的僰人老猎手,也如鬼魅般悄然消失。
…………
凌霄城内,长宁军治所。
郭氏族老郭平正垂手侍立堂下,向官家赵昺汇禀僰人迁入山城的安顿事宜。
“禀官家,山城地势辽阔,老朽估计足可容纳十万军民。如今涌入近两万僰人,依旧游刃有余。”
“本地的汉人,老朽已甄选出一些能工巧匠、精壮汉子,协助新来的僰人砍伐竹木、搭建屋舍,让他们早日有个安身之所。”
“不过,一下涌入这么多人……僰人从村寨撤走匆忙,所带口粮加之长宁军缴获的粮草辎重,恐也只够撑过一月光景。”
堂内肃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冉安一脸不安,目光数次瞟向主位上沉思的官家。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眼见官家仍无开口之意,他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愧疚道:“末将鲁莽,让战事提前而至,请官家降罪!不然末将心中属实难安。”
好半晌,赵昺才抬起眼眸,先是看向郭平正,语气宽慰:“平正先生,粮草一事暂且宽心。”
“眼下要紧之事,还是以安顿僰人为先。僰汉两族之人能携手并进,共建家园,此事让朕,喜闻乐见。”
“然,两族习俗……”他的语气转为郑重,“切记,不可干涉。粮食发放,亦要一视同仁,不可疏忽。”
“这一桩桩、一件件关乎民生的繁杂庶务都需劳烦先生多加费心操劳,为朕稳定后方。”
郭平正闻言,双手交叠于腹前,屈身抱拳:“此乃老朽分内之事,请官家放心。若无他事,老朽先行告退。”
赵昺颔首。
郭平正与堂内冉安、冉平点头示意后,缓步离去。
此时,赵昺才发出一声轻笑,目光转向冉安,调侃道:“冉将军,不过一场与鞑子早晚要来的交锋,何至于让你如此慌张?”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冉安即将出口的请罪,起身走到堂内沙盘前,指尖在群山之间划过。
“那位李忽兰吉,冉将军上次提及过此人。不若与朕细说一下,这位鞑子悍将,有何需要朕特别防备之处?”
冉平见兄长仍面带愧色,欲言又止,便跨步向前,抱拳道:“禀官家,末将听闻此人乃降蒙金人,质子军出身,与那些靠血统承袭爵位的蒙古将领不同,他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悍将。”
冉安此刻也收敛心神,接着弟弟的话说道:“平弟所言不虚。此人在蜀地征战二十几载,尤擅山地作战,且精于攻心。”
听到这些,赵昺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轻松。
“李忽兰吉再善战,还能比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僰人,更熟悉这每一条山径、每一处密林吗?”
“眼下此人不过带了些亲卫,就敢轻涉僰王山,想必是奉了那位嘉定路年轻平章政事的钧令而来。”
“来得这么早,朕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冉安沉思片刻,虽觉有理,仍肃然补充:“官家明鉴。末将所虑者,乃是其身为沙场老将,最擅临机决断,不可不防。”
赵昺听后,微微点头。
冉平在一旁补充道:“官家,还是小心为上。末将还听闻,此人在章广平山寨秣马厉兵,麾下有一支每战辄胜的三千蒙古军。”
赵昺听到此处,语气依旧淡定:“正因如此,朕更不能给他发挥所长的机会。若让他麾下大军云集,容他从容布阵,朕或许还忌惮他三分。”
他转身,目光扫过这两位因大军压境而略显焦虑的爱将,冷静分析。
“二位,莫要多虑。川西、川北调兵至此,千里迢迢,山重水复。”
“何况,眼下正值凛冬,五尺道上冰封雪阻,人马难行。”
“元军纵有数万之众,又能来得多快?”
“探子回报,如今僰王山镇那边,只有昝顺带着千余探马赤军驻守,并无其他大军身影。”
说到这里,赵昺的声音斩钉截铁。
“十日之内,那位平章政事的决断之能,属实让朕有些高看了。”
“传令下去,西南夷军,即刻备战。”
“今夜,朕要西南夷军攻下僰王山镇,趁其立足未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朕要让这位鞑子宿将,在这蜀南群山之中,有力无处使!”
冉安、冉平听到此处,眼中忧虑顿散,化为锐气。
身为西南夷军主将的冉平上前一步,重重抱拳:“官家圣明!是末将短视了。今夜,末将定让西南夷军在官家面前露脸,不辜负您的期盼!”
冉安亦随之躬身,语气沉稳如山:“末将遵旨!即刻去清点箭矢、火油等军资,确保万无一失。平弟,我为你压阵,保我军退路无忧。”
赵昺对二人颔首,齿缝中蹦出一股寒意,下达最后一道命令:“今夜,攻下僰王山镇。朕要你活捉那位汉将昝顺……来见朕。”
冉平闻言身躯一震,愕然脱口而出:“活的?官家!此獠献嘉定而降虏,致使全城被屠,血海深仇……”
冉安虽未言语,但紧握的拳锋已然发白,沉声道:“此贼万死难赎其罪!官家,何不阵斩之,以慰英灵?”
见二人反应如此激烈,赵昺微微摇头,语气冰冷,杀意凛然。
“一刀杀了,太便宜。”
“朕,要将他缚于凌霄城头,明正典刑。用他的血,祭奠嘉定的冤魂;用他的头,告诉蜀地所有叛臣……该算账了。”
此言一出,冉平眼中怒火瞬间收敛,化为一道冰冷的寒光,重重抱拳:“末将遵旨!定生擒此贼!”
冉安深吸一口气,深深一揖:“官家圣断!末将,明白了。”
山风带着凛冽的寒意,灌入堂中。
执子先手,夜色,即将成为西南夷军最好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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