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内陈设简朴,唯有一盆炭火驱散着蜀地山间的湿寒。
赵昺拎起温在火上的陶壶,为风尘仆仆的二人各斟了一碗热茶。
他将陶碗推至柳娘面前,声音平和,问出心中惦念许久的事:“文姑娘,一路辛苦。陈老倌……他身子可还硬朗?”
柳娘双手捧住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紧绷的心神稍松。
她抬眼望向赵昺,轻声道:“回官家,陈老伯身体尚可。他虽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商行的庶务上,嘴上却一直记挂着您。”
得知陈老倌身体硬朗,赵昺眉梢微动,示意她继续。
柳娘条理清晰地回禀:“商行凭借色目人的名头作掩护,行事颇为便利。”
“陈老伯借着南洋来的海船,采买胡椒、豆蔻、犀角等江南紧俏之物,再用这些货品与本地乡绅置换粮食。”
“所得财帛,依照官家之前的吩咐,尽数用于购粮,而后运往大都发卖,获利颇丰。”
“元廷虽控着运河,但对这等民间粮贸,只要税银足额,倒也乐见其成。”
谈及此处,柳娘黛眉间露出几分自信的神采,显然江南行商的顺利让她感到振奋。
她随即补充关键信息:“官家,依您的吩咐,已在沿途几个关键漕运码头,以商行名义设了客栈与茶寮。”
“南来北往的客商、运丁在此歇脚,闲谈间消息零碎却广泛,倒是能汇集些元廷在各地的风声。”
赵昺闻言,眼底掠过一丝赞许。
这套“商行掩护,物流传讯”的法子,正在按他的设想悄然铺开。
他心下稍安,立刻问及东南备战:“如此甚好。刺桐城那边呢?”
柳娘立刻回应:“官家放心,粤地的疍家渔民,已被陈大伯收编、重整为水师。”
“他们与南洋建造的战舰、一些熟稔航海的水手,正一同赶赴刺桐城集结、备战。”
“此外,官家让重点准备的那批治疗伤病的‘消毒水’,也已由随船的南洋郎中携带,安全运抵刺桐,分发下去了。”
听到此处,赵昺沉吟道,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蒲氏倒台,于忽必烈而言,痛失的不仅是颜面,更是刺桐港这课税重地。”
“想必他为了填补财源,倒不吝开放粤地商船通行。这对我们虽是挑战,却未始没有可乘之机。”
也儿吉尼抱拳,声音沉毅:“正是。商行正可借此东风,进一步拓展海路。海陆并举,脉络渐通。”
听罢东南局势的回禀,赵昺想起一事,眉头微挑,带着几分戏谑看向柳娘。
“你既到了蜀地,想必是把江南那千头万绪的账目,全甩给陈老倌那个大老粗了?他岂不是要给朕急得上房揭瓦?”
柳娘闻言,唇角微弯,露出一路行来难得的轻松笑意:“官家莫忧,更莫小瞧了陈老伯。”
“江南之地,别的不多,精通算计的账房先生却是不缺的。商行日常账目,自有得力之人打理。”
“奴家此行,陈老伯非但不阻拦,反而最为赞成。”
她语气微顿,目光在赵昺那身沾了泥点的粗布短打上停留一瞬,语气带着心疼与善意的调侃。
“陈老伯说了,官家您非要一个人在这蜀地,扮郎中又筑路,整日操劳得不像个少年郎,他才真是担心得夜不能寐。”
“奴家此番前来,可是奉了陈老伯的严令,定要替他好好瞧瞧,您平日究竟有没有苛待了自己。”
这番带着长辈关切的调侃,让赵昺一时语塞,下意识搓了搓因连日劳作而磨出硬茧的双手,那粗糙的触感让他微怔。
为掩饰这片刻的尴尬,他佯装恼怒地瞪了一眼旁边正努力憋笑的也儿吉尼。
迅速收敛心神,他脸上轻松神色褪去,沉声道:“个人起居,皆是小事。”
“你可知道,凌霄城中百姓,因粮秣短缺,生存维艰,如今连子嗣都不敢轻易生下。”
“朕的这个天子,若连子民繁衍后代的底气都给不了,脸上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言及此,赵昺显然不愿这尚无法彻底解决的难题过多困扰刚刚抵达的柳娘。
话音落下片刻,便主动移开话题,转而问道:“蜀地之困,犹如铁锁横江。柳姑娘,你这一路自江南至僰寨,穿州过府,可曾看出些什么?”
“对于如何撬动这西蜀僵局,又有何想法?”
他将问题抛出,目光重新落回柳娘身上,带着征询与思索。
窗外,山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
柳娘闻言,神色一正,先前那份轻松悄然敛去。
她略一沉吟,清澈的目光迎向赵昺,声音清晰而沉稳。
“官家垂询,奴家一路行来,确有些粗浅观感,权当抛砖引玉,供官家参详。”
她定了基调,继而条分缕析:“如今蜀地局面,可谓积重难返。元军以重兵屯驻要冲,分兵把守,箍住了几处要塞州府。”
“尤其自崖山噩耗传来后,蜀中最后一点抵抗的星火也近乎熄灭,人心离散,非一日之寒。”
她的语气带着沉痛,提及那场绵延二十余年的惨烈战事。
“尤其是川东、川北,自钓鱼城之战始,历经数十载拉锯,城池屡毁屡建,终至倾颓。”
“良田化为焦土,百姓或死难,或逃徙,十室九空绝非虚言。昔年天府之国,千万户口的盛景,如今……恐已不及半数,且多是老弱妇孺,壮丁百不存一。”
“许多州县,已然是狐兔出没的无人之境,官府的政令在那里,怕还不如山间一声鸟鸣传得远。”
讲完川蜀汉地的惨状,柳娘话锋一转,指向元廷统治相对薄弱的地带。
“然而,元军势力,主要在于控制城邑与交通要道。”
“在蜀地广阔山野,尤其是川西、川北的藏、羌、彝各部之地。”
“他们凭借地利,依托土官、蕃酋自治,避居高地山林,与元廷大抵是相安无事。”
“其力未为元用,其心亦未必归附。”
赵昺平静地听着柳娘的侃侃而谈,与一旁越听越显诧异的也儿吉尼不同,他早知这位文丞相长女胸有韬略,不输男子。
昔日在大都与她相互配合,助其一家逃离囚笼时,便已窥见一二。
柳娘见官家未发话点评,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便知是让她继续。
她将目光拉回眼前,意味深长地说道:“至于这僰人,与其他避居深山的部族相比,算是与外界、与州府尚有往来的。”
“他们熟悉山险,性情悍勇,且……显然,如今对官家您抱有一定的善意。”
“这或许是如今这死寂蜀地中,为数不多,尚且活跃,并可引为援手的力量。”
她微微一顿,总结道:“故以奴家陋见,欲破蜀地僵局,或不在元军重兵把守的城池。而今吾等力量更是力有未逮,民生更不堪再受战火。”
“关键在于‘活水’与‘缝隙’。”
“活水,是外援与物资,或许可借江南商行之力,尝试以贸易之名,经隐秘山道输入蜀地,哪怕杯水车薪,亦是希望。”
“缝隙,便是这些元廷统治不及的山林与部族。若能善加联络,晓以利害,使其成为我之耳目、屏障,甚至奇兵,则这盘死棋,或能觅得一线生机。”
柳娘言罢,静静看向赵昺。
她深知,这些只是思路,具体施行千难万险,但她已将沿途观察与思考,尽数呈于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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