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如同一支巨大的金色轮盘,碾过尸横遍野的旷野,将温暖却无情的光芒平等地洒在生者与死者之上。
那股荒诞的念头在高兴脑海中闪过,也只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片刻涟漪便缓缓沉底。
大宋未灭,他都亦随岳父投诚大元,而今不过一位子虚乌有的大宋天子,有何可惧!?
在他眼中,对面那些嘶吼着冲杀而来的畲兵、汉人兵卒,无论多么悍勇,终究都是一群叛乱之辈,是必须剿灭的敌人。
不在这种真假莫辨的揣测上浪费功夫,他将全副心神倾注于眼前战局。
得益于他有效的调度,驰援而来的一万探马赤军迅速结成坚固的阵线,顽强地阻击着追兵。
为正在战场溃退的探马赤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得以绕过侧翼,向预定的后方山林方向且战且退。
迎着朝阳的光芒,明黄龙纛之下,赵昺眼见那股驰援而来的元军,将盾阵排列成型,阻隔在前。
而己方重甲铁盾阵尚在途中,若此时命热血上头的士卒莽撞冲击,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
他当即勒住战马,清冽的声音穿透喧嚣:“止步!列阵!”
号令传下,汹涌向前的追兵洪流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堪堪在元军弓弩射程边缘停滞下来。
训练有素的闽军都头呼喝着,兵卒们虽眼含不甘,却依旧迅速重整队形,弓弩手前突,长枪兵压阵,与高兴所部形成了新的、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
高兴见状,心中稍定,他的目的就是拖延。他一边紧盯着后方大军撤退的情形,一边下令己方盾阵开始交替掩护,缓缓后撤。
他心知肚明,一旦让对方那如同移动城墙般的铁甲盾兵赶到,自己这些木盾绝难抵挡其碾压式的冲击。
然而,赵昺岂会让他如此轻易脱身?
几乎就在高兴后撤命令下达的刹那,大军阵中令旗已随之挥动。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阵列中顿时响起一片机括震弦之声,密集的箭矢掠空而过,泼洒向正在后退的元军阵线。
同时,也儿吉尼率领的骑兵部队,仗着马匹迅捷,早已分兵迂回,游弋在探马赤军撤退路径的两翼和后方,用精准的骑射不断袭扰,将落后的元军兵卒一一射倒。
箭矢破空,人马惨嘶。
高兴眼角抽搐,看着不断有兵卒在箭雨和骑射中倒下,但他面色冷硬,并未下令反击。
他清楚,此刻任何停顿都可能被对方咬住,一旦陷入缠斗,等对方主力压上,便有全军覆没之虞。
完者都大帅的军令,是撤回后方山林,据险再战。
眼下这些伤亡,在所难免,这是断尾求生的代价。
“保持阵型,加速后撤!”高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赵昺望着且战且退、阵型却大体保持完整的元军,眉头微蹙。
这高兴,倒是个难缠的角色,果断又冷静。
一旁的闽王陈吊眼急道:“官家,让末将带人冲一下吧!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赵昺缓缓摇头:“困兽犹斗,何况是探马赤军这等精锐。强攻之下,我军伤亡必重。”
他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山林轮廓,语气转冷:“他们往山林撤退,据山固守……殊不知,朕等的,就是他们聚拢于一处。”
他回头对传令兵道:“告诉张问,炮石机就位后,不必请示,直接瞄准山林边缘元军密集处轰击!再传令陈吊花,畲兵散开,利用地形优势,层层袭扰,延缓元军上山速度,但切忌正面强攻。”
“喏!”
命令一道道传出。
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正面战场,双方主力脱离接触,闽军列阵目送,元军加速后撤,唯有空中交织的箭矢和侧翼游走的骑兵证明着战斗并未停止。
胜负的天平,似乎暂时凝滞,但更大的风暴,正在双方统帅的谋算中酝酿。
阳光被逐渐抛在身后,山林的阴影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
高兴策马于阵中,督促大军后撤,目光扫过那片曾经志在必得、如今却要弃之而去的旷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
据险而战……说来可笑,曾几何时,剿灭那些依仗山岭负隅顽抗的畲汉“悍匪”时,他们才是进攻的一方,享受着以强凌弱的快感。
如今,攻守易形,身份互换,他竟然也要带领着大元精锐,走上这条他曾嗤之以鼻的退守之路。
这命运的轮盘,转得何其迅疾,又何其无情。而那个立于“祥兴”龙纛之下的身影,无疑是推动这轮盘加速旋转的最关键之手。
山道崎岖,马蹄踏碎林间的寂静,惊起几声鸟鸣。
已经先行一步,在亲兵护卫下正沿着崎岖山道向山林营地回撤的完者都,心头那股隐隐的不安非但没有随着远离正面战场而消散,反而像山间的未消散雾气一样越来越浓。
他调转马头,回望山下的旷野上,副帅高兴率领的断后大军正且战且退,向着山脚涌来。
而那道明黄色的龙纛依旧在远处阳光下刺眼地飘扬,旗下那个玄甲少年的身影即便隔得老远,也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穿透空间,压在他的心头。
“祥兴……赵昺……”完者都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本应被历史尘埃彻底掩埋的字眼,眉头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一生征战,经历过无数恶战、险战,甚至败仗,但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棘手和……一丝难以启齿的心悸。
这心悸,并非全然源于战场上的失利。
探马赤军步卒受挫,骑兵中伏,固然令人痛心,但元军根基雄厚,并非承受不起。
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那个“本应已死”的宋室皇帝的出现,以及他所带来的那种诡异的凝聚力和颠覆性的力量。
“失了马匹之利啊……”完者都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是此战最大的掣肘。
南方多山多林多水网,本就限制了大规模骑兵的发挥,此次又被提早算计,留在山脚大营的马匹尽数落在对方手上,加之又折了骑兵主力,无异于是自断一臂。
若论步战,他麾下的探马赤军步卒固然是百战精锐,但对方汉人兵卒的悍不畏死、畲兵神出鬼没的战法,以及那支甲胄精良、战术严密的重甲盾兵,加之那骇人威力的火铳威胁……在兵力、甲胄乃至炮石上,己方皆占上风。
若是在平原旷野,不顾一切地与对方展开决战,凭借探马赤军的骁勇和丰富的经验,或许还能惨胜,但那个代价……完者都甚至不敢细想。
届时,大军还能剩下多少?
一旦折损过重,他在福建行省的威望将一落千丈,整个元廷在东南的统治都可能因此产生动摇。
这个险,他不能冒,也冒不起。
“撤到山林营地,依托地势,重整旗鼓,方是上策。”完者都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山道虽然难行,却可以极大限制对方重甲步兵和可能存在的骑兵冲击,茂密的山林也能削弱对方弓弩的威力。
只要据守住险要,稳住阵脚,他就能重新掌握主动权。是战是守,是求援还是待机反击,主动权都将重归其手。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到达营地后,立刻抢占各处隘口,布置鹿角礌石,多备弓弩!”完者都沉声对身边的传令兵吩咐道,试图用一连串的命令驱散心头那缕不祥的预感。
然而,当他抬头望向那片越来越近、看似可提供庇护的郁郁山林时,那林荫深处仿佛隐藏着比山下明刀明枪的敌军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那个年轻的宋帝,既然能布下今日之局,难道会轻易让他们安然退入山中,据险而守吗?
完者都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隐隐觉得,这场战役,或许从他下令鸣金收兵、退往山林的那一刻起,才真正进入了最危险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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