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巷畔，一间悬着“东家有喜”木牌的临街酒肆内，气氛凝滞。
五姓族老围桌而坐，苍老的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桌面，目光时而交汇，时而投向紧闭的门窗，倾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骚动。
每一次马蹄声掠过，都让他们的皱纹更深一分。
“咚咚咚……”敲门声骤起，短促而有力。
许氏族老一个眼神，侍立一旁的子侄即刻上前，抽栓开门。
一道身影挟着门外喧嚣的风涌入屋内。
陈吊花一身劲装，鬓发微乱，眸子里却依旧亮得灼人。
她对着众人抱拳一礼，省却一切寒暄，开口见山问道：“东西可备妥了？”
“皆按将军吩咐，万事俱备。”许氏族老起身应道，声音嘶哑却沉毅，“只待将军令下。”
“好！”陈吊花一步踏至桌案前，指尖重重一点，“过半刻时辰，以火牛阵封死讲武巷口，堵住蒲家轻骑营大门！火势务必要猛，绝不可放一骑出来……可能办到？”
这是官家的计策，直言根据文丞相提出用稻草捆扎成火牛攻城时，联想到这个方法在城内用真牛堵门更适用。
一则避免无谓的人员伤亡，二是牛马牲畜的冲撞更能有效阻抗轻骑营的支援。
“将军放心！”许氏族老眼中恨意与决绝交织，严肃回应道：“木头钉耙一切阻拦物料，皆已备好，五家儿郎决死在此！定叫那蒲贼爪牙寸步难行！”
陈吊花闻言，却是立即摇头：“不必徒耗性命！火起之后，日落后务必散去。天一黑，骑兵就会失去视野优势，威力大减。待城外大军破城……”
她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苍老而坚毅的面孔，抱拳郑重道：“诸位今日舍家为国，功业必不敢忘！”
“陈将军这是哪里话！”蔡家族老自幼习武，虽年迈却豪气不减，“铺子烧便烧了！只要能困住蒲贼兵马，助大军破城，我等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
原来，满城惊心的烽烟，竟为五姓望族所为。
他们不惜自焚百年基业，更令旗下所有悬挂“东家有喜”木牌的铺子一同举火，惑敌于内，造就了这场弥天大乱！
陈家族老抚须，慨然应和道：“吾辈经商世代，锱铢必较，皆为私利。然今日为国而谋，方才觉得真正赚了！”
一言既出，众老皆颔首，枯槁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
陈吊花望着他们，喉头微哽，再次重重抱拳：“民女……拜谢诸位族老高义！事态紧急，先行告退！”
她转身欲走，却被黄氏族老急声唤住：“陈将军！官家……陛下在城外可安好？”
陈吊花脚步猛地顿住。
她没有回头，只是肩头微微颤动，半晌，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低声道：“官家……不在城外。他早已亲入险地，此刻就在城中，为我等拖延时间，策应全局。”
语毕，她不再多言，推门而出，与麾下女兵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只留下满室死寂。
“城、城内？！”黄氏族老脸色霎时惨白，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住，“官家万金之躯，岂可……岂可亲蹈如此死地！这、这……”
他忧惧攻心，气得连连以杖顿地，声响沉闷如捶在每个人心头。
几位族老，彼此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骇与忧惧。
正当他们因天子涉险而心胆俱裂之际……
海晏楼前的蒲寿庚，手臂悬于半空，剧烈颤抖，最终只是缓缓落下。
却并非挥军进攻，而是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脸色铁青，眼中挣扎与狠戾交织，终究未能狠下心肠舍弃长子。
方才一时激愤，此刻强自按捺，转向那蒙古百户厉声道：“速去城防营，调集左右翼二千大军，沿街推进！凡有聚集喧哗者……皆杀无赦！”
百户立马领命，急驱战马，驰入烟尘弥漫的街巷。
蒲寿庚强压翻涌的怒火，仰首向楼上嘶声道：“马车已备！尔等蟊贼，可还有胆下楼…出城？！”
窗户猛地推开，也儿吉尼狞笑再次现身，竟将那只方才割下的血淋淋耳朵直接扔了下去。
“蒲大人！”他轻蔑看了一眼蒲寿庚，声如闷雷，“你这几百铁骑围得铁桶一般，是请君入瓮？还是欺我弟兄无胆？速散你麾下走狗！否则下一刻，便是你儿子另一边耳朵落地！”
“混账！”蒲寿庚见到落到青石地上爱子的耳垂，目眦欲裂，“本官敬你们几分胆色，竟如此畏缩！若散去兵马，尔等反害我儿，又当如何？！不如现在便玉石俱焚！”
也儿吉尼见蒲寿庚狗急跳墙的样子，心头更加畅快，火上浇油说道：“哈哈哈…蒲大人就这点气魄，难怪昔日大宋赐你忠顺郎名头，你转头就去舔了蒙古人的马蹄子。而今却怕我们几个亡命徒挟人遁走？未免太小家子气！速散兵马！再啰嗦半句，另一只耳朵也留不住！”
言毕，窗户砰然紧闭。
蒲寿庚旧疤再次被人掀起，浑身发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他望向三楼，眼中痛楚与决绝疯狂交织，终于嘶声吼道：“师文——为父对不住你！蒲家百年基业，不能毁于今日！刺桐若乱，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高举右臂，这一次，再无犹豫，狠狠挥落！
“放箭！”
霎时间，弓弦震响，箭雨呼啸着扑向三楼窗口！
箭矢哆哆钉入木板，声如急雨。
楼内，也儿吉尼与赵昺早已退至廊柱之后。
赵昺最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地、因失血而面色惨白的蒲师文，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听闻昔日蒲家降元，血染刺桐三日，蒲公子处置大宋宗室，城中士大夫及无辜平民时最喜断人手足，赏其哀嚎失血之态？”
他踏步上前，手中剑光骤然一闪！
没有犹豫，没有迟滞——手起剑落，鲜血喷溅！
蒲师文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四肢尽断，沦为血人。
赵昺不再看他，反手提起染血的长剑，目光扫过也儿吉尼与周遭十余党项勇士。
剑锋殷红，他年轻的脸上却无半分波澜，唯有瞳中寒芒凛冽。
“日落之后……”他朗声道，声音清越而坚定，“若得生还，朕与诸位儿郎共饮！”
这是他首次持剑杀人，却从容如拭剑尘。
十余党项汉子闻言，胸膛剧烈起伏，齐齐以拳擂胸，轰然应诺：“诺！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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