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张黑色绸缎,严严实实盖住了山林。
山间小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月光吝啬地投下几缕清辉,勉强照亮了小道上独自站立的身影。
风声呼啸,掠过林间,一阵呜咽声传进陈桂龙耳中,引起他敏感的神经。
他搓了搓冰凉的掌心,试图压下心头的焦躁,就在这时,远处树丛中传来一声夜枭的咕鸣。
陈吊眼听见久侯的声响,眸光一闪,立即嘬唇,发出类似的鸣叫回应。
只见一处隐秘树丛中窸窣作响,一道人影悄然现身,带着低沉的轻笑走近。
“陈将军,寨中可有动静?大帅可是等着您的好消息。”来人一身夜行衣,操着粗粝的客家口音低声问道。
陈桂龙内心冷哼,面上却摆出傲慢神色,睨视着元军信使:“完者都大帅没教过你们这些下人规矩?如今我可是征蛮副帅,岂容你随口以将军相称?”
这句略带责备的语气让元军信使不恼反笑,嘴角挤出几分谄媚:“陈将军说的极是……只不过这副帅之位,总得拿出些实实在在的功劳,才能坐得稳当。”
“这个道理,将军想必比小人明白。”
“哼!”陈桂龙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语气不屑:“那是自然。告诉你家主帅,许夫人与陈吊眼大吵一架,负气下山。”
“如今寨中畲兵人心浮动,陈吊眼却还以闽王自居,独断专行,只怕要压不住寨子被大军久困的骚动了。”
“呵呵…”信使听到这则消息,嘴角轻笑,“不劳将军提醒,大帅布置在山脚下的眼线早已发现许夫人离去之事。这事其实......”
“你懂什么!”陈桂龙厉声打断,点明此事的关键之处,“许夫人一走,她麾下畲兵怎会甘心听从陈吊眼调遣?”
“眼下趁着寨中人心不齐,正是大军突袭的良机。”
“先破他十几座前沿哨寨,引起寨中恐慌,才能逼陈吊眼分兵突围。届时方能一举围歼!”
“是是是,将军高见。”信使连忙附和,作势要走,又迟疑停下问了一句:“小人这就回去禀报大帅。不知将军可还有其他吩咐?”
陈桂龙冷眼打量着信使,沉吟片刻道:“还有一桩事……陈吊眼之妹陈吊花因许夫人下山之事,正与他起了剧烈的争执。”
“让你家大帅尽快散布陈吊花通敌的谣言,方便我在寨中行事。”
“遵命,陈将军。小人定当禀报,大帅若有指令,自会提前告知。”信使说罢,身形一晃,敏捷地消失在山径尽头。
陈桂龙目送那道身影彻底融入黑暗,这才转身,踏上了返回石寨的路。
而他传给元军信使的密报,并未第一时间呈至坐镇漳州的征蛮都元帅完者都耳中,而是先送到了征蛮副元帅高兴手上。
这次高兴奉元帅完者都之命,率战船巡守韩江,以铁索横江,牢牢扼住义军粮道。
身为位高权重征蛮大军副帅岂会一直呆在战舰之上受颠簸之苦,早命麾下部分元军扎于漳浦峰山脚下。
所以山上石寨那边一有风吹草动,都是最先来到此处。
此刻帐内灯火通明,高兴聆听着跪地信使禀报陈桂龙传来的风声。
他目光沉凝片刻,朗声下令:“你即刻动身,快马加鞭,将消息禀报元帅。”
信使领命,匆匆退出大帐。
帐帘刚落,高兴立即转向帐内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黄将军,时机已至,你麾下头陀军皆熟稔山中石寨地形,当是此次攻寨先锋。”
“不过拔寨之前,你明日先命麾下兵卒扎捆稻草人,以备攻寨之需。”
这位黄将军,正是原义军头陀军首领、现已降元的黄华。
他早年盐夫出身,亲历盐吏横征暴敛,目睹百姓因买不起官盐而浑身浮肿的惨状。
在元廷垄断盐利、断绝盐夫生计之后,他愤而联合建宁、括苍等地的盐夫与畲族许夫人部众,以“头陀军”之名起事抗元。
直至去年,元廷遣征蛮都元帅完者都领军南下镇压,他底下头陀军惨遭对方围剿。
完者都更是在两军交锋之际,一箭落雕昭示武力,令黄华深感抵抗无望,最终率部归降。
此时听到高兴军令,生性警惕的黄华粗犷的脸上露出不解:“高副帅,这是何意?末将熟悉寨中地形,直接引大军杀上去便是,何需这般麻烦?”
高兴对这位同是降将出身的部下尚有几分耐心,解释道:“山中石寨多踞险峰,山道狭窄,大军难以展开。若强行攻山,必是伤亡惨重。”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本帅命你制备草人,正是要以此消耗守军倚仗高地所射的箭矢。”
“待其箭矢耗尽,再将捆扎的草人点燃投入寨中,引发恐慌。”
“如此,破寨岂不如探囊取物?”
黄华听罢,顿时恍然大悟,抱拳道:“高副帅深谋远虑!末将叹服,这就命人准备此事。”
他原本因高兴欲派他麾下头陀军为先锋而心生不满。
但此刻听见对方竟顾及士卒伤亡,且此谋确能巧妙化解地势之劣,自是无话可说。
黄华领命退出大帐,帐帘方才落下。
一直侍立在侧的心腹将领陈嵩见再无外人,立即上前一步,对着端坐在账中主位的高兴低声道:
“姐夫,您何必对那盐贩子如此客气?此人归顺以来,整日疑神疑鬼,分明就是个居心叵测之徒!”
他语气带着几分不屑,继续道:“此番攻寨,正好借机耗一耗他手下那些头陀军。既能破寨,又可削其羽翼,岂非两全其美?”
高兴抬眼看向自己这位妻弟,心叹他终是年轻不谙军中凶险,不过岳父将他交于自己麾下管束,他必然有责任要教导其成才。
他缓声对其解释道:“你所言,不无道理。但陈嵩,你须看清——你我亦是降将出身,在元廷立足,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此刻无外人在场,高兴也是直言不讳自身在元朝处境。
他本是北地汉人农家出身,自幼善射,力挽二石弓,早期投宋将陈奕麾下,因能力出众被招为女婿。
后来岳父这位南宋沿江制置使,见宋军节节败退,长江防线濒临崩溃,遂主动开城投降元军。
其后他便在元军统帅伯颜帐下听令,随元军一路南下攻宋。
他每战必身先士卒,接连攻破瑞昌、溧阳等地,屡立战功,升任元军管军总管。
算是北地汉人世侯的后起之秀,也是当中为数不多能手握重兵的汉人将领。
思及这些前尘往事,高兴忍不住站起身,声音压得更低:“完者都为何将阻滞水路粮草这等看似轻巧、实则难有大功的差事交予我等?”
“分明是忌惮我再立军功,抢了他这位蒙古宗室的风头。”
“忽必烈陛下雄才大略,行‘以汉制汉’之策,自有其胸襟。”
“然则庙堂之上、军旅之中,那些蒙古勋贵,却非人人皆有陛下那般容人之量。”
“如今黄华既归我麾下,便是我一部之力。自断臂膀、莽撞行事,岂是明智之举?”
陈嵩听完姐夫这番剖析,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与钦佩之色,咧嘴一笑:“还是姐夫高明!”
“先前分兵一部扎营漳浦峰下,而非全军困守江河,如今果真抢得先机。”
“待我等先破贼寨,届时即便完者都大帅知晓,也已无话可说!”
高兴见小舅子明白了自己的苦心,心中稍慰,便趁势向他剖析此战的关节:
“漳浦峰上那群蛮匪,诸如那位自封闽王的陈吊眼,我倒不甚在意。”
“真正需提防的,是其妹陈吊花。”
陈嵩刚被姐夫的深谋折服,此刻听话了许多,但仍面露不解:“不过一介女流,姐夫何至于如此戒备?”
高兴踱回主位,端起桌上茶盏轻啜一口,面露满意之色。
这远征东南山区竟有意外的收获——当地武夷所产的“石乳”茶,香气醇厚,甚合他的口味。
日后倒是可以采办一批,进献忽必烈陛下,或许能讨得圣心欢悦。
这也是高兴从岳父陈奕那里学来的人情世故,不要一味只懂当一名喊打喊杀的军中莽夫。
他放下茶盏,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出缘由:“去年朝野皆言,唆都将军兵败东南,是因冒进轻敌,以致遭陈吊眼大军击溃。”
“但我初来此地,便仔细查访了战事经过,方知蛮军之中,实有了一位多谋善断的女中豪杰。”
“她先是借畲族巫术鼓舞士气,摇撼我军军心;随后派遣麾下女兵假扮樵妇村姑混入大营,不仅焚毁退路桥梁,更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另一面又佯装溃败,诱使我军深入险地。”
“待我军阵型拉长、行进于狭窄山道时,她亲率麾下女兵突入阵中,近身搏杀,极力搅乱行军阵列。”
“更凭借石寨高地之势,不断投下火罐、火箭,引燃我军粮草辎重……最终致使大军前后失序,自相践踏,终至一败涂地。”
陈嵩听得一愣,却仍有些不服:“不过是仗着地利侥幸得胜罢了。化外之地竟让女子领兵,本就荒唐!”
高兴一听小舅子的浅薄直言,立马摇了摇头,语气转肃:“陈嵩,女子驰骋沙场古已有之,能闯出名号的哪一个会是易与之辈?切莫轻敌。”
“这位敢喊出‘女流杀敌赛男子’的女首领,绝非寻常人物。正因为如此……”
他话锋一转,语气透出几分不屑与把握:“陈吊眼区区一莽夫,竟自断双臂。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陈嵩顿时好奇,追问道:“姐夫所说的双臂……除了陈吊花,还有谁?”
高兴今日显然心情颇佳,兴致盎然地继续解释:“另一臂,自然是那位——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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