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深,入夜山林,凉意更重。
点灯山寨,只余议事堂中烛火之光,孤映在这高山之巅。
“桂龙将军何必如此决绝?世事总有转圜余地,未必只有死路一条。
一道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堂中凝重之气。
倒在地上目露绝望的陈桂龙闻声望去……只见大堂主位上不知何时端坐着一位面容犹带稚气的少年。
正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更惊异地发现,这少年一开口,文丞相竟侧身退至其左。
又见一名手持弓弩的色目武士立于其右,想必方才暗箭就是此人所为。
而自己的亲侄女陈吊花,则见她默然侍立在下首,脸上虽仍有泪渍,可望向自己的眼神却已尽是失望之色。
显然方才他挥刀相向的举动,已彻底寒了陈吊花的心。
陈桂龙重重拍了拍胸口,缓过一口气,惨笑道:“呵…这位小公子话说得倒是漂亮。”
“陈某不过一介山野莽夫,如今落得如此下场,自是无话可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瞅你这话还算有几分大老爷们样子,公子……”守在门口的尉三郎语带不耐,插话道:“依俺看,就遂了他的心愿,一刀结果了干脆?”
赵昺听见尉三郎贸然发言,并未斥责。
他反而耐心向这刚刚发挥神勇的少年解释道:“三郎,日后切记一点……能动口解决的事,便不必动刀。”
“你死我活不过逞一时快意,若今日你刀落得利落,来日刀斧加于己身,又当如何?”
他声音虽轻,字字沉凝,清晰落进尉三郎的耳中:“古往今来,纵是秦末项羽、三国吕布那般勇冠天下之人,又何曾得以善终?”
“你虽天生神力,却切不可恃勇妄为。举刀之前,务必想清:此人该不该杀?为何该杀?”
尉三郎听了公子这番话,虽未能尽解其意,却仍朗声憨笑道: “得嘞,公子!俺是个粗人,不识几个字,但您说的理,俺一定牢牢记着,回去好好琢磨!”
文天祥见浑小子这般憨直模样,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当即出声呵斥:“小三郎!从明日起,识文断字的功课加倍,不得偷懒!”
立于下首的陈吊花,原本对这初见面便口无遮拦的少年并无好感。
此刻见他被文丞相一训,立刻噤声低头,活像个乡塾里挨骂的顽童,不禁掩口轻笑。
几句交谈之间,堂中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竟渐渐缓和下来。
端坐主位的赵昺此时方转向堂下神色颓废的陈桂龙,平静说道: “桂龙将军,请起身说话。你身为领军之将,不必如此自轻。”
陈桂龙面色挣扎,望着这气度不凡的少年,一咬牙站起身来,硬声道: “不知公子究竟是何人,可否明示?”
他畏惧地用余光瞥了一眼文丞相身姿,可心一横,粗声道:“陈某虽是无名之辈,却也不愿死得不明不白!到了阴曹地府……”
“放肆!陈桂龙!”文天祥闻言,须发皆张,厉声打断,“到了阴曹你还待如何?要向阎王告御状不成?!”
“你可知眼前这位,正是大宋唯一正统天子——宋少帝陛下!”
他越说越是震怒,这位素来沉毅如山的文山公罕见地雷霆大作:“你还有何冤可诉?有何状可告?!文某看你这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文天祥罕见的说出粗鄙话语,显然那阴曹二字,直接触动了他心中逆鳞。
一语既出,满堂寂然。
下方的陈吊花最先反应过来。
她虽早猜这少年身份尊贵,却至多以为是赵宋宗室遗裔,万万想不到竟是民间盛传已然投海殉国的少年天子!
她当即跪伏于地,方才止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激动道:“民女陈吊花,拜见陛下,先前多有冒犯,恳请官家恕罪!苍天有眼,天佑大宋……官家竟仍安然在世!”
而原本强自硬挺的陈桂龙,此刻面色霎时惨白如纸,浑身一软,瘫跪在地。
他猛然醒悟过来,顿时六神无主,只能深深俯首跪叩,连大气都不敢再喘。
“文公不必动怒,方才桂龙将军心怀死志,一时失言罢了。”赵昺见二人反应,先是温言劝住犹带愠色的文天祥。
他继而转向匍匐于地的陈吊花,语调轻松说道:“吊花将军请起。而今家国不存,不必拘于虚礼。眼下先了结正事要紧。”
“诺,官家。”陈吊花应声利落起身,抹去脸上泪痕,挺拔身姿侍立一侧。
她只敢以余光望向赵昺仍带稚气的侧脸,一张英气面容上泛起红晕,难掩激动。
赵昺目光转向堂下仍伏地不起、浑身颤抖的陈桂龙,语气陡然转冷:“桂龙将军,你昔年举兵抗元、不惧生死的胆气,如今何在?”
“可敢起身坦言……你因何生投敌之心?休提他人,只说你自己。”
堂中一片沉寂,只闻石板上几声粗重喘息。
良久,陈桂龙终于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悔恨,不敢再有丝毫隐瞒,立刻吐出实情。
“官家,是陈某糊涂啊!”
“去年遭元军主帅完者都的大军围困,孤立无援之下,元军竟故意纵我逃生。”
“其后更派已降贼酋黄华前来游说,许以高官厚禄……”
他语声哽咽,不忍地瞥了一眼侄女陈吊花,方继续说道:“更命我里应外合,由元军在外散布吊妹通敌谣言,我在寨中蛊惑吊眼。”
“并……并伪造吊妹通敌之证,挑唆吊眼诛杀亲妹,引发军中哗变。”
“待吊眼匆忙率军突围之际,便让叛徒黄华充作向导,引元军入山将畲汉义军……一举歼灭。”
言毕,他重重叩首于地,再无他言,静候发落。
陈吊花听闻叔父竟设下如此毒计欲置自己于死地,心中最后一丝亲情顷刻化为难以抑制的滔天怒意。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陈桂龙,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双眼再度涌上骇人的血红。
这一次,不再是悲伤,而是彻骨之寒。
守在门口的尉三郎,终是难掩少年性情忍不住替陈吊花出言。
少年清亮的嗓音里罕见地涌动着暴怒,厉声怒斥道:“亏俺方才还敬你是条汉子,可你竟连亲侄女都要这般糟践算计,还算是个男人吗?简直猪狗不如!”
赵昺闻言,立马朝门口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
尉三郎当即噤声,仍从鼻中重重哼出一气,看向陈桂龙的目光满是鄙夷。
“文公。”赵昺忽然侧身,向文天祥提出一问:“人性善恶交织,常在一念之间。你认为桂龙将军此举,可还有宽恕的余地?”
文天祥此刻正满心沉痛。
平生于他而言最痛恨数典忘祖之人,昔日困于牢狱亦不曾停止痛骂一众降元文武大臣。
但既为官家垂询,他不得不凝神斟酌。
毕竟陈桂龙生死之数,岂能真由他一言定夺。
沉吟片刻,文天祥方才抚须应声答道:“官家,昔年臣被囚元营之时,曾对那前来劝降的吕文焕直言:臣感念他死守襄阳时‘撤屋为薪、缉麻为衣’之苦楚。”
“然臣却仍以为,苦难固然可悯,却从不是背叛的理由。”
“时穷节乃见,乱世风雨飘摇,黎民受苦尤深。”
“若人人皆成随风倒伏的蓬草,则天下必再无复兴之日。”
文天祥此言,字字千钧,荡入人心。
以昔日之事比喻当下情形,且以家国大义回应官家的提问,将处断之意留给官家定夺。
陈吊花听得心潮澎湃。
她身为义军之将,出生入死所坚持的,正是文丞相口中这般信念。
“文公所言,乃至理。”赵昺颔首认同,声调渐沉,‘时穷节乃见’,一字千钧。背弃家国、陷害亲人,无论有何苦衷,都是百死莫赎之罪。”
说罢,赵昺霍然起身,竟径直走向堂下跪伏的陈桂龙。
他步伐沉稳,虽身形犹带稚气,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也儿吉尼目光骤凝,如影随形般护在其侧,手已按上刀柄。
下首的陈吊花见状,亦是手持双刃,悄然移步,与也儿吉尼形成犄角之势,将少年官家护在当中。
“抬起头来,桂龙将军。你既已俯首认罪,有何不敢与朕直视?” 赵昺在陈桂龙身前站定,声音清冷,却似重锤敲在其心间。
这是赵昺第一次以赵宋天子自居,对人发出诘问。
陈桂龙闻声,浑身一颤,终是缓缓抬起那张悔恨与恐惧的脸,惶惑地迎上那双平静却深邃的眼眸。
“桂龙将军。”赵昺俯视着他,字句如冰,“可是觉得,死了便一了百了,再无痛苦?”
“但你扪心自问,你的死,能弥补吊花将军心中创伤之万一吗?能让元军奸计就此落空吗?”
他不待回答,声调陡然扬起,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自问自答:“不能!”
“你的死,不过求个自我了断,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于这山寨中曾与你一同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军兄弟,毫无益处!”
“此举更是正中元军下怀——他们更可借你之死,浇灭畲汉义军本就飘摇欲熄的一腔热血!”
一番斥责,掷地有声,震得陈桂龙体若筛糠,眼眸低垂,不敢直视。
赵昺旋即转身,目光扫过堂内众人。
文天祥脸上少见地溢起激荡之色,许是赵昺自承天子身份,令他忆起往昔、心潮澎湃。
身旁两侧的也儿吉尼与陈吊花则是紧握手中利刃,静待赵昺指令落下。
至于少年尉三郎,初次感受到赵昺那股威严气势,更是抿着嘴唇,一副跃跃欲试等公子发话。
这道目光最终落回陈桂龙身上,赵昺抛出了那个决定其生死的定论。
“故此,朕以为,杀之,易;恕之,难。”
“然,何为真正的惩处?”
“不是给桂龙将军一个痛快,而是让他以这戴罪之身,用残生血战,一寸寸赎清罪孽。”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堂中回荡,更是落进心如死灰的陈桂龙心坎之上,令这位粗犷汉子双目泛红。
赵昺目光灼灼直视他那张惨白脸色,毫不客气说道:“朕要让你,桂龙将军亲眼看着……”
“你曾背叛的事业,如何在灰烬中复燃,最终在你见证下,薪火相传,光复河山!”
“既全了文公所言‘时穷节见’之大义,亦给了吊花将军一个超越私怨的交代,更于复兴大业有切实之利。”
最后赵昺语气铿锵有力,一锤定音道: “留桂龙将军性命,比让他死了,于今时今日更为艰难,却也更有价值。”
“此乃朕之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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