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仰头,“滋溜”一声,满满一盅烈酒瞬间见了底。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他皱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满足又痛苦的叹息。他拿起另一只酒盅,倒满,不由分说地塞到还僵在炕上的胡强手里。
胡强的手指冰冷,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温热的粗瓷盅子。那霸道的饭菜香和浓烈的酒气,像带着钩子的铁锚,狠狠地勾住了他被绝望和疲惫掏空的胃,一股汹涌的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一直堵在心口那块沉重的、冰冷的、让他窒息的东西,似乎被这浓郁的人间烟火气,狠狠地烫了一下。
在计划经济的网里,白酒就是粮食的魂!一斤白酒?那是拿几口人一天的口粮去糟蹋!是能救命的粮食!在刚熬过三年“瓜菜代”年月的人心里,这想法根深蒂固。
所以,什么都得“计划”。票证,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硬通货,比钱还硬!
粮票、煤票、肉票、布票、鱼票、油票、酒票、豆腐票……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勒紧每个人的脖子,也维系着最低限度的生存。
胡强眼前闪过那些他插队七年里见过的婚宴。再体面的人家,在家摆上一两桌,有几盘硬菜,就算是顶有脸面了。可总有些人家,心气高,排场要得大。
“三转一嗡嗡”——缝纫机“咔哒咔哒”响,自行车铃铛“叮铃铃”,手表秒针“嚓嚓嚓”,收音机喇叭“嗡嗡嗡”。凑齐这四样?那得扒掉几层皮!全家老少齐上阵,亲戚朋友都得搜刮干净,求爷爷告奶奶攒那些要命的工业券、自行车票、缝纫机票……那场面,比秋收抢粮还紧张。
大多数庄户人家,实在。扯上一丈二尺结实的粗毛粟布,请木匠到家叮叮咣咣打几天,弄个碗柜、衣柜、一张饭桌、四条板凳,姑娘的嫁妆就算齐活了。从订婚、送喜帖到结婚摆席,“礼金”加酒菜,条件好些的人家,咬着牙凑个四百块钱。四百块!够一家人好几年的嚼用!在挣工分、算工值以“分”为单位的世界里,一块钱揣兜里都沉甸甸,能办不少事。
姑娘嫁人看什么?成分!这是顶顶要紧的根基。贫雇农、下中农,根正苗红,是首选。富农、地主?那得掂量掂量,搞不好要沾一身腥。再往上数,吃香的就是穿军装的和端铁饭碗的工人。那可是国家的“自己人”,成分是组织上拿筛子细细筛过的,根子上绝对“干净”!这等于官方盖了红戳认证——“好人家”!姑娘嫁过去,爹娘脸上有光,在村里说话嗓门都能高三分。
这样“官方认证”过的人家,省了多少麻烦?自由恋爱?那稀罕得跟冬天里的活蚂蚱似的!正经路子,都是男方爹妈揣着烟酒点心,去央求村里能说会道的媒婆。“张婶啊,我家小子年岁到了,您老给踅摸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
男女双方,订婚之前兴许连面都没照过。订了亲,逢年过节才见上一两面。就算见了,也是你瞟我一眼,我瞄你一下,脸红得赛过关公,扭捏半天憋不出一句整话。要是被长辈们撞见起哄捉弄,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算领了那薄薄一张结婚证,没办酒席拜天地之前,也绝不能住一个屋檐下。新婚后回娘家?两口子还得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走,生怕村里那些嚼舌根的婆娘指指点点——“哟,瞧瞧,离那么远,感情不好吧?”
感情?那是婚后才像熬小米粥一样,文火慢炖,一点点熬出来的。这一辈人,骨子里刻着的,就是“先结婚,后恋爱”。有些事不是不想,是不敢,是“必须”这样做。年轻人要是脑子一热干了点啥出格事,爹娘脊梁骨都能被村里的唾沫星子戳断!这种靠着宗族血脉维系、靠着村落舆论监督、靠着古老礼法约束的朴素治理,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维持着乡土社会脆弱的体面与稳定。人们在这张网里,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心照不宣。
胡强脑子里嗡嗡响,那些他帮忙操办过的二十几场婚宴场景碎片似的涌出来:
新郎官提前几天就在村里吆喝,拉上一帮平时玩得好的后生,一人一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甭管是不是借的或是几家凑票买的,浩浩荡荡去新娘家接亲。新郎官自己不能骑车带新娘——那是司仪——多半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支委的特权。这算是有排场的!
寒酸点的呢?套上家里拉粪的老牛车,或者借辆吱呀作响的驴地排子车。老牛“哞——”,慢悠悠;毛驴“嗯啊嗯啊”,节奏分明。这两种牲口的二重奏,就是婚宴现场最精彩、最接地气的背景音。
席面上,乡亲们送的贺礼也实在。送张喜庆的年画,贴墙上能看一年。关系近些的亲戚,送几尺花布或者蓝布。新郎的铁哥们儿,那得拿出真本事——千方百计搞来老白干!瓶子五花八门,白玻璃瓶,带点浅绿的汽水瓶,外面煞有介事地糊上手写的红纸标签:“女儿红”、“三碗不过岗”、“打虎英雄”——反正怎么热闹怎么来,带着点洞房花烛夜的隐秘调侃。
可这酒……胡强盯着刘队长手里那瓶琥珀色的液体,心里透亮。婚宴上那点供销社凭票供应的酒哪够?尤其席散了,那些没过足瘾的老少爷们还要凑一起“第二场”。这额外的酒水怎么来?多半靠那些在灰色地带游走的“能人”。也许是半夜里敲开走村串巷的酒贩子那扇隐秘的门,也许是哪个在县里酒厂有点门路的远房亲戚悄悄塞过来。
在一切都靠国家统筹的年月里,这些暗地里流动的物资,就是悬在刀尖上的营生。那些酒贩子,走在路上都得竖着耳朵听动静,说是“走资派”的尾巴,一点不为过。可他们的存在,偏偏又戳中了某些无法言说的饥渴,填补着计划铁幕之下那些细小的缝隙。
就像眼前这位刘队长——胡强的目光落在那张被油灯映得忽明忽暗的沟壑纵横的脸上。老汉平时爱抿两口,可名声清正得像村头那口老井的水,连公社主任都挑不出毛病……
“这酒,再精贵……”刘队长粗粝的声音打断了胡强的思绪,他端起自己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酒液晃荡,“可也比不上俺闺女……”
“咣当!”门外突然一声脆响,像是什么搪瓷盆砸在了地上,紧接着一串慌慌张张、由近及远的脚步声,踩碎了屋檐下将化未化的冰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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