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是绷紧到极致的弦,悬在脖颈旁的利刃暂时收回鞘中时,那令人窒息的等待。冰腔不再剧烈崩塌,但细碎的冰晶仍如垂死的叹息,簌簌落下,在幽潭死寂的水面和布满裂纹的冰面上积起薄薄一层。那柄“寂灭之枪”静静插在岸边,龙语符号的光芒彻底隐去,恢复了黑沉沉的质感,仿佛刚才那冲天的凶戾只是一场幻觉。只有枪身周围空气中残留的、细微的空间扭曲感,证明着它内蕴的恐怖并未消失,只是再次蛰伏。
程安背靠着一块相对完整的冰壁,瘫坐在那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欠奉。怀里抱着重新陷入昏睡的孩子,小家伙呼吸微弱,眉心的龙鳞印记黯淡,心口的光晕缓慢旋转,三种光芒依旧交织,却呈现出一种疲惫的、近乎停滞的平衡。方才那接连的爆发、反噬、守护与最终斩出的一剑,榨干了他们一大一小所有的精气神。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不远处地上那顶幽光近乎熄灭的破损冠冕,又落在自己手边那半截同样沉寂下去的冰晶断剑上。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幽潭对岸,那三名古老哨行者消失的冰缝入口。
他们为何退走?是因为寂灭之枪的异动超出了掌控?还是因为自己和孩子展现出的、与龙皇遗泽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让他们产生了疑虑?
程安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这里绝非久留之地。那些如同冰原本身般古老的猎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带着更周密的手段。而脚下这布满裂纹的冰腔,以及那潭深不见底的幽水,也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必须恢复一点力气,然后离开。
他尝试运转体内那干涸的经脉,龙髓灵液的残余药力混合着孩子之前渡入的暗蓝金能量,如同涓涓细流,缓慢地滋润着近乎龟裂的土地。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能量流转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伤痛,尤其是后背,那片模糊的血肉与破碎的衣物冻结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他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极寒中瞬间凝结成冰珠。目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潭幽水和对面的冰缝。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悠悠转醒。
他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小脑袋在程安怀里蹭了蹭,似乎在确认熟悉的气息和温度。然后,那双暗蓝金色的眸子才缓缓睁开,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戾、杀戮,也没有了初醒时的茫然,反而是一种异常的……清明与沉寂。
他看了看程安惨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感受着他体内那微弱却顽强的生机流转,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尝试渡入能量疗伤,只是安静地待着,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程安一片染血的衣角。
然后,他的目光被脚边冰面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是那顶破损的冠冕。
冠冕黯淡无光,如同被遗弃的凡铁,只有中央那宝石脱落的空洞,还残留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幽暗。
孩子盯着那空洞看了许久,那双非人的眸子里,似乎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和信息在飞速流转、重组。龙皇的传承、煞印的污秽、紫金核心的镇压、冠冕的守护、长枪的凶戾……这些庞杂而冲突的烙印,在他那新生的、尚未完全定型的心智中激烈碰撞着。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小手,没有去碰触冠冕,而是用那纤细的、带着婴儿肥的食指,在覆盖着冰尘的地面上,划动起来。
没有声音,没有能量波动。
他只是凭借着一股莫名的本能,用指尖勾勒着。
起初是杂乱的线条,如同幼儿的涂鸦。但很快,那些线条开始变得规整,变得复杂,隐隐勾勒出一些扭曲的、与龙皇王座基座石碑、与寂灭之枪枪身上符号同源的古老纹路!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更加诡异、更加不祥的、仿佛由凝固的血液构成的暗红色符号!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暗蓝金色的眸子,深邃得如同包含了整个冰原的历史与秘密。
程安在调息中分出一丝心神,注意到了孩子的动作。当他看到冰面上那些逐渐成型的、散发着蛮荒与邪异气息的纹路时,心中猛地一凛!
这些纹路……他从未教过,也绝不可能是孩子凭空想象出来的!这只能是传承自那龙魂晶核、那猩红煞印,或者两者交织碰撞后产生的、沉淀在他意识深处的碎片!
孩子……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整理”和“表达”着他体内那混乱的传承与烙印!
这代表着什么?是力量开始与心智融合的征兆?还是某种更深层意识苏醒的前奏?
程安不敢惊扰他,只是更加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尤其是那潭幽水和寂灭之枪。他担心孩子的这种无意识“书写”,会再次引动什么不该引动的东西。
幸运的是,直到孩子停下手指,冰面上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相互嵌套又彼此冲突的诡异图案,周围依旧一片死寂。那柄寂灭之枪毫无反应,幽潭水波不兴,只有冰窟顶部的裂缝,似乎因为某种无形的力量扰动,又扩大了一丝。
孩子画完了最后一笔,那是一个位于所有图案中心的、极其复杂的、仿佛由龙首与扭曲触手结合而成的暗红符号。他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很久,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将冰面上的所有图案尽数擦去!
冰尘混着尚未完全凝固的刻痕,变得一片模糊。
他仿佛对自己刚刚画出的东西感到了某种本能的厌恶或恐惧。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一点精神,重新靠回程安怀里,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再次陷入了沉睡。只是那抓住程安衣角的小手,依旧攥得紧紧的。
程安看着怀中孩子恬静却隐现一丝不安的睡颜,又看看地上那被擦得模糊一片的冰面,心中波澜起伏。
这孩子体内承载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龙皇的荣耀,煞印的污秽,还有那神秘的紫金核心……它们不仅仅是力量,更是一段段被封印的、充满了矛盾与危险的历史。
而他和这孩子,正被这段历史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沉向未知的深渊。
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带着孩子离开这个越来越诡异的地方。
他重新闭上眼睛,更加专注地引导着体内那微弱的能量流,对抗着伤痛与疲惫。
冰窟内,再次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孩子平稳的睡眠声。
然而,在程安感知不到的层面,在他怀中孩子那沉睡的意识深处,那些被他亲手划出又亲手擦去的古老纹路,并未真正消失。它们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水蛭,正悄无声息地吸附在他新生的灵魂壁垒之上,缓慢地……渗透着。
而在冰窟之外,遥远的、被风雪笼罩的冰原某处,一个更加苍老、气息与那三名古老哨行者同源、却更加深邃的身影,正站在一座完全由冰晶构筑的祭坛前。祭坛中央,悬浮着一面光滑如镜的冰盘,冰盘之中,模糊地映照出程安所在冰腔的轮廓,以及那柄插在岸边的寂灭之枪。
老者干枯的手指抚过冰盘表面,感受着其中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属于程安和孩子的能量残留,尤其是孩子那无意识“书写”时泄露的一丝混杂着龙皇与煞印本源的波动。
他那布满褶皱、如同千年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两点幽蓝的魂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一个沙哑得仿佛来自地底的声音,在风雪中低语:
“容器……已开始……接纳烙印……”
“时机……将至……”
“唤醒……真正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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