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电话。”
林渊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市公安局门前这片由权力、规则和对峙交织而成的、紧绷到极致的气球。
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味道，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王强副主任脸上的职业笑容僵住了，他看着林渊，像在看一个外星人。他从业多年，见过无数场面，有哭的，有闹的，有拍桌子的，但他从未见过，在省纪委领导面前，一个市纪委的副书记，竟然用这种教书先生般的语气，说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话。
孙明哲的心脏则是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然后又以一种要挣脱胸腔的狂野姿态，猛地搏动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林渊，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这小子是彻底疯了。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打给谁？打给玉皇大帝吗？
唯有郑毅，那双藏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在短暂的错愕后，反而流露出一丝极深的、探究的意味。他没有发怒，只是盯着林渊，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骨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乾坤。
“打给谁？”郑毅的声音，像两块冰冷的铁石在摩擦，不带一丝温度。
“不打给赵局长。”林渊摇了摇头，仿佛猜到了所有人心中所想，“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这句话让王强副主任稍微松了口气，但林渊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刚刚放下的心，直接被提到了嗓子眼。
“郑主任，请您，打给省公安厅指挥中心。”林渊的语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被精心计算过落点的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最关键的位置上。
省公安厅指挥中心？
孙明哲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郑毅的眉毛，第一次真正地扬了起来。他看着林渊，目光中那审视的意味，渐渐被一种名为“欣赏”的东西所取代，虽然那丝欣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林渊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电话的内容很简单，我想，可以这么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强那张已经开始渗出冷汗的脸，声音清晰而标准，像是在播报一份官方通告：
“‘省纪委联合调查组，在江城市公安局依法办案。因调取一份五年前的刑事案件原始视听资料物证，被江城市局以‘需本级领导批条’为由，拒绝予以配合。现请求省厅，对江城市公安局的该项内部规定，进行合规性审查，并立即协调解决物证调取事宜。’”
阳谋。
这是彻头彻尾，不加任何掩饰的阳谋！
孙明哲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林渊的意图。
这一通电话，看似是求助，实则是递刀！
它完美地绕过了赵凤年这个最关键的阻碍，将矛盾直接从“市纪委”与“市公安局”之间的横向摩擦，升级成了“省公安厅”对“市公安局”的纵向压力。
你江城市局不是讲规矩，要你家局长批条吗？
好，我让你家的顶头上司，省公安厅，来问问你赵凤年，你定的这个“规矩”，合不合省厅的“规矩”？你这个“批条”，大得过省厅的“命令”吗？
这一招，直接把赵凤年架在了火上。
他如果立刻服软，让王强放行，那就等于当着省纪委的面，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承认他之前的阻拦是别有用心，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如果继续硬扛，那对抗的，就不再是林渊，不再是江城市纪委，而是省纪委和省公安厅两大强力机关的联合意志！这个性质，就严重到足以断送他的政治生命了。
更绝的是，林渊把这个电话，交给了郑毅来打。
郑毅是什么人？一个视规则与程序为生命的“阎王”。林渊的这个提议，完全符合办案程序中“遇阻向上级协调”的规定，郑毅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等于是林渊，在恭恭敬敬地，为郑毅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刀，让他去砍他自己想砍，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理由去砍的树。
郑毅看着林渊，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笑，有猎人看到绝顶聪明的猎物时的兴奋，也有棋手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时的欣赏。
“有点意思。”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款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了省厅指挥中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郑毅没有开免提，但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冰冷得像机器。他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林渊所说的那段话，用一种更加官方、更加不容置疑的口吻，复述了一遍。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王强副主任的心上。他的脸色，从最开始的煞白，慢慢变成了一种缺氧的酱紫色，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知道，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畴。他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成了两头史前巨兽搏斗场中央，那只瑟瑟发抖的蚂蚁。
“好，我们等结果。”
郑毅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再看王强，而是转过身，重新走回了自己的车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仿佛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点燃了引信，然后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的旁观者。
他用行动，将这颗即将爆炸的炸弹，精准地，扔回了江城市公安局的院子里。
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秋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从王强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前飘过。
孙明哲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抖索索地抽出一根，却划了好几次火柴，都对不准烟头。
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火柴盒。
是林渊。
他划着一根火柴，凑到孙明哲的烟前，火光在他平静的眼眸里跳动了一下。他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孙明哲猛地吸了一口，那股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烟，还是因为这该死的、让人心脏骤停的刺激。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声音，来自王强副主任的口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那鼓囊囊的西装口袋上。
王强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浑身一颤。他用一种近乎于惊恐的眼神，看了一眼那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奥迪，然后才颤抖着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名字，让他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来电显示：赵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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