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黎明那副“不过是运气好”“题目刚好对胃口”甚至还“略有遗憾”的学婊模样。
噎得元宝一肚子狂喜无处发泄，只能瞪大眼睛瞅着自家少爷，
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福伯也是哭笑不得，激动的心绪被这盆“冷水”浇得冷静了几分。
只得连连摇头感叹：“少爷您这...唉，老奴真是......”
然而，府外的喧嚣和府内的道贺，却不会因纪黎明的“淡然”而有丝毫减弱。
纪黎明不堪其扰，以“伤势未愈需静养”为由，吩咐福伯和元宝挡了大部分访客。
自己则又拿起那本没看完的杂书，仿佛外界的风云变幻都与他无关。
但这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约莫午后，一个小丫鬟轻手轻脚地来到听竹轩。
并未像其他道贺者那般喧哗，只对元宝低语了几句。
元宝眼睛一亮，连忙进屋禀报：“少爷，大小姐院里的丫鬟来了，说...说大小姐在藏书楼，寻得几本前朝孤本棋谱，想着公子或许会感兴趣，若公子得空......”
纪黎明翻书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放下书卷，面对丫鬟，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被打扰清静而产生的无奈，以及一丝对“孤本棋谱”的文人式好奇。
“大小姐有心了，只是我这右手......”
他略显为难地看了看自己依旧“不便”的右臂。
“大小姐说了，公子若愿前往，她可让奴婢代为翻页解说。”
丫鬟连忙补充道。
纪黎明沉吟片刻，才仿佛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去看看吧，总不好辜负大小姐一番美意。”
他起身，依旧是一身素雅便袍。
在元宝和丫鬟的陪同下，缓步朝着藏书楼走去。
藏书楼内比往日更显静谧。
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布满古籍的书架间投下道道光柱。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墨香的特殊气息。
孟枕月果然已经在二楼临窗的一张书案前坐着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罗长裙，发间只簪了一枚白玉簪，比之前更添了几分书卷清气。
案上除了几本线装古书，还放着一套晶莹剔透的白玉棋子棋盘。
听到脚步声，孟枕月抬起头来。
看到纪黎明，她并未起身，只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似乎在观察他中了会元后的神色，却发现他与平日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副略带苍白和疏离的模样。
“纪公子。”
她声音清浅，如同拂过书页的微风：
“恭喜高中。”
纪黎明拱手还礼，动作间依旧带着小心：
“多谢大小姐，侥幸而已，不足挂齿。”
他将“学婊”姿态进行到底。
孟枕月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也不多纠缠于贺喜之事。
只将手边一本看起来极为古旧的棋谱推前了些：
“偶然寻得此本《寻柯秘谱》，似是前朝孤本，其中几局甚是精妙，想着公子或能解其意趣。”
纪黎明目光落在那泛黄的书页上，眼中适当地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来：
“《寻柯秘谱》？小生只闻其名，未曾得见，多谢大小姐厚爱。”
他在对面坐下，元宝和孟枕月的丫鬟，早已机灵地退到远处等候。
孟枕月伸出纤指，小心地翻开一页，指着一局残棋：
“公子请看此局，看似白子已山穷水尽，但若于此处......”
她轻声讲解起来。
言辞清晰，见解独到，显然于此道并非仅仅略知皮毛。
纪黎明凝神听着，偶尔在她停顿处，用左手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点在棋盘相应的位置上：
“大小姐之意，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妙，若黑子此时转而劫争此处，是否......”
他虽自称“略懂”，但每每开口，皆能切中要害。
甚至提出更刁钻的反制思路。
两人一来一往，看似在探讨棋局，实则如同无声的博弈，在方寸棋盘上激烈碰撞。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空气中除了书香，似乎还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张力。
孟枕月发现。
眼前这人，不仅于经济俗务上有真知灼见，于棋道乃至更深层的谋略算计上，似乎也藏着与她不相上下的敏锐。
一局讨论暂告段落。
孟枕月合上棋谱，状似不经意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喧嚣依稀传来的方向，轻声道：
“今日放榜，外面甚是热闹。”
“公子如今高中会元，想必不日便会有无数座师同年前来拜会，日后前程似锦。”
纪黎明也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语气依旧平淡得近乎无聊：
“虚名累人罢了，若非身负家严家慈期望，小生倒宁愿寻一清净之地，读些杂书，摆弄些花木，落得清闲。”
他轻轻吹开茶沫，叹了口气：
“如今这般...只怕日后难得清静了。”
孟枕月凝视着他。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
他是真的淡泊超然，还是将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完美地隐匿了起来？
若是后者，那这份心性和城府，未免太过深沉。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展现出的才华，见识以及这种与她隐隐的契合，都让她心中的那根弦，被拨动得越发清晰。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局未尽的棋局上，白玉指尖轻轻点着一枚棋子，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却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意味：
“清闲固然好，但有时...入局博弈，或许也别有一番天地。”
纪黎明抬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棋枰之上，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纪黎明心中的弦被轻轻拨动，发出嗡鸣。
他忽然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低，带着点气音，却莫名地挠人心肺。
“大小姐说得是。”
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
“旁观固然安全，但终究不如亲身入局，执子搏杀来得痛快。”
纪黎明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
左手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指尖微微摩挲着光滑的玉面。
“只是不知。”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大小姐是更喜欢做那执子之人，还是…更享受这棋盘之上，势均力敌的对手？”
这话问得大胆而直接。
不再仅仅是讨论棋道，而是在问她的志向，她的喜好，甚至....她对于“伙伴”的态度。
孟枕月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将话题引向这个方向。
执子之人？势均力敌的对手？
她自幼因着那份对数字和经营的异常天赋，以及暗中掌控府中部分产业的经验，早已习惯了运筹帷幄，做那个隐在幕后的执子者。
她见过的青年才俊，要么迂腐不堪，只知风月圣贤。
要么趋炎附势，只看得见她尚书府千金的身份。
何曾有人，能看破她平静表象下的锋芒？
甚至...直言不讳地点出“势均力敌”的可能性？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
目光掠过纪黎明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又落在他拈着棋子的左手上。
片刻的沉默后，她忽然也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如同冰层裂开缝隙，泄露出底下潺潺的春水。
“执子固然能掌控全局。”
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但若棋盘对面空无一人，或是尽皆庸碌之辈，这棋下得又有何趣味？”
她抬起眼，直视着纪黎明，白玉般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盘：
“纪公子以为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却给出了比直接回答更明确的答案。
纪黎明眼底的光芒骤然亮了几分。
软饭吃到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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