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镇薄荷饮的售卖,成了东塘村炎夏一景。每日未至晌午,祠堂老槐树下便已聚起不少盼着那口冰凉的村民。三文钱一碗的饮子,虽非人人日日能享,但偶尔尝鲜,或是劳碌困顿后犒赏自己一碗,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乐事。工坊也因此多了一项虽不算巨大却稳定持续的进项,那深藏地底的冰窖,俨然成了工坊另一处令人安心的底蕴。
这日,天光极亮,日头毒辣,晒得地面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槐树下,周娘子与张寡妇正忙着招呼买饮子的乡邻,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也顾不上擦。
忽然,村口土道上一阵骚动。只见一辆堆满浑圆青绿物事的驴车歪歪斜斜地停在路边,赶车的老翁一个趔趄,竟从车辕上软软滑倒下来,瘫卧在滚烫的尘土里,不省人事。旁边几个眼尖的村民立刻围了上去,惊呼连连。
“哎呀!这不是常来的那位贩瓜老翁吗?”
“像是中暑了!快掐人中!”
“脸通红,浑身滚烫!”
消息立刻传到了槐树下。李青禾闻讯,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一凝,立刻嘶哑吩咐:“快,舀一碗冰饮,兑些温井水,莫要太冰激着了!”
周娘子手脚麻利,赶紧照办,端着一碗温度适宜、却依旧清凉沁人的薄荷饮子,小跑着送到村口。张寡妇也跟了过去,几人七手八脚地将那昏迷的老翁搀到树荫下,小心地将饮子一点点喂入他口中。
清凉的液体带着薄荷的醒神之气滑入喉间,昏厥的老翁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他茫然四顾,看到周围关切的面孔和碗中残余的碧绿,这才渐渐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
“多…多谢诸位乡亲搭救……”老翁声音虚弱,挣扎着想坐起来,“老了……不中用了,这天……实在太毒……”
“老丈莫急,且歇着。”李青禾也已走来,示意他安心休息。她又让人续了一碗饮子给老翁。
连饮两碗,老翁气色明显好转,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褪去,精神也恢复了不少。他看着手中的粗瓷碗,感受着体内残留的那份舒爽凉意,又抬眼看了看槐树下那售卖饮子的摊子,以及旁边木桶里那明显异于常温的冰块,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这……这冰饮……竟是贵坊所制?这大夏天的,如何能有冰?”老翁难以置信地问道。
周娘子快嘴,带着几分自豪解释道:“是我们李娘子想的法子,冬天凿了塘里的冰,藏在窖里,用锯末捂着,这夏天就能取出来用了!”
老翁闻言,看向一旁沉默枯槁的李青禾,目光中顿时充满了敬佩:“原来如此……小老儿走南闯北贩瓜多年,也只听说那京城贵人有冰窖藏冰,没想到在这乡野之地,竟也有如此巧思!今日若非这碗冰饮,小老儿这把骨头,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他歇了口气,指着自己那辆驴车叹道:“这一车西瓜,本想赶早市卖个好价钱,谁知……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的土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李娘子,诸位乡亲,你们这地方……土质看来不错,又近水渠,为何不自已种些瓜果?譬如这西瓜,沙壤地种出来最是甘甜解暑,岂不胜过远道去买?”
“种西瓜?”周围村民有些好奇,却也犹豫,“这瓜娇贵吧?咱们只会种棉种桑,没伺弄过这个。”
“不难,不难!”老翁谈兴起来,挣扎着坐直身子,竟是要当场传授经验,“选日照足的沙壤地,起高垄,种子泡发芽再播下去……肥水跟上,瓜秧子自己就爬开了……待瓜蒂绒毛褪尽,敲之声闷,便是熟了……”他絮絮叨叨,将选种、育苗、施肥、掐蔓、辨熟的要诀一一道来,虽不系统,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经验。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李青禾却听得极为认真,深陷的眼眸专注地看着老翁,将他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末了,那老翁又补充道:“对了,这西瓜吃了瓤,那黑籽莫要全扔了。攒起来,晒干了,可以榨油!瓜籽油炒菜,喷香!也算是个添头不是?”
授完经验,老翁自觉报了恩情,身心舒畅。他执意从那车西瓜里挑出几个最大最熟的,硬塞给李青禾和工坊众人,这才驾着驴车,缓缓离去。
李青禾让人将那几个西瓜湃入井水中。傍晚收工后,取出来切开,果然瓤红汁多,甘甜无比,引得众人交口称赞,在这炎夏夜晚带来一片欢愉。
然而,李青禾的心思,却已不在这一时口腹之欲上。她吃着瓜,那沙甜的口感与老翁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沙壤地……村东河滩旁,不正有那么一片闲着的沙地吗?
塘埂方向。 月色如水, 洒在静谧的村庄。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工坊院内, 望着井台边那堆吃剩的乌黑西瓜籽。 浑浊的目光…… 仿佛已穿透籽壳, 看到了未来沙地里蔓延的碧绿藤蔓, 与那红瓤黑籽带来的别样滋味。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带着沙地甘甜与油脂香气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沙——……” 声音顿了顿, 似在品味那老翁传授的秘诀与未来的可能。 “…——蜜——…” “…——油——…”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新知转化与物尽其用的深沉考量, 向下一点。 “…——实——!”
“沙蜜油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银白月色。 李青禾拾起几粒饱满的黑籽, 置于掌心仔细端详。 一个新的念头, 如同这种子一般, 已悄然—— ……落——……入——……心——……田——……,……等——……待——……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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