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河滩地特有的、混杂着冰凌碎瓷和腐殖气味的湿寒，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刮骨刀，钻过窑洞破窗的每一条缝隙。李青禾枯槁的身影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溃烂的左手深藏破袖，断指处的锐痛在酷寒中愈发清晰，每一次细微的脉搏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灼烧感。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的死寂之下，却不再是全然空茫的冻土。白日里泼向陈大柱的那盆冰冷污秽，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浊浪虽已平息，潭底却似乎被搅动起某种沉淤的……硬物。
冷。
刺入骨髓的冷。
但窑洞角落那只矮小的仓柜，沉默矗立着，散发出的朽木、干菜、棉絮、麦种混合的气息，却在这无边的酷寒中，固执地锚定着一方沉甸甸的“实”。
“嗬……”一声带着白气的、极其短促的喘息，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
炕沿冰冷。
她一步一挪，极其艰难地蹭到冰冷的地面。溃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根冰冷的、拇指粗细的……炭条。那是烧灶时未燃尽的硬木残骸。
炭条入手。
冰冷。坚硬。粗糙。
她枯槁的身体佝偻得更深，几乎伏贴在地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一小块被冻得硬邦邦的、相对平整的泥地。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凝聚。
划！
溃烂的右手，五指死死抠握住那根冰冷的炭条！用尽残存的力量！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不容置疑的专注！朝着冰冷的泥地……狠狠地……划了下去！
“嗤——！”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窑洞里猛地响起！炭条划过冻土，留下一条深黑、扭曲、如同刀刻般的……印记！
粟！
炭条顿住！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用力地……在冻土上……刻下一个歪斜扭曲的……“粟”字！字迹深黑，边缘带着冻土被强行划开的、细碎的冰碴。
接着。
炭条挪动！
“九十斤”！
三个同样歪斜、却带着巨大分量的数字，极其用力地……刻在“粟”字之后！每一笔都深陷入冻土，仿佛要将这收成……死死地钉进大地！
刻！
动作不再迟疑！
炭条在冻土上疯狂地划动！摩擦声尖锐刺耳！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嘶鸣！
“棉纱”！
“三斤”！
“菜干”！
“百斤”！
“棉絮”！
“五斤”！
“麦种”！
“半瓮”！
歪歪扭扭、深黑如墨的字迹和数字，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如同被强行撕开的伤口，倔强地铺陈开来！每一划都凝聚着断指的剧痛、呛咳的窒息、纺纱的血泪、弹弓的闷雷、泼水的恨意！这是她在这片绝望河滩地上，用命、用血、用屈辱、用近乎毁灭的疯狂……换来的……所有！
刻！
炭条疯狂地划动着！
将仓柜里沉甸甸的“有”，一笔一划，极其粗暴地……具象在这片承载了太多血泪的……冻土之上！
“……嗬……嗬……”沉重的喘息伴随着每一次刻划，白气喷在冰冷的炭条和冻土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终于！
炭条猛地顿住！
悬停在冻土上方！
笔尖，因为巨大的力道和冰冷的摩擦，早已磨得钝秃，沾满了黑灰和冻土的碎屑。
李青禾枯槁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
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地上那一片狼藉却沉甸甸的字迹。
而是……
死死地……
钉在了……
冻土最上方……
那一片……空白的……留白之处！
那里！
本该是……一个名目！
一个……将这些血汗收成……归拢一处的……名目！
一个……属于她的……印记！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封之下的蠕动瞬间加剧！如同被禁锢的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巨大的渴望混合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近乎蛮横的……自我意识，如同破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上来！
字！
她的字！
一个……能将这些血汗……打上烙印的……字！
炭条！
那根冰冷、钝秃、沾满污秽的炭条！
被枯槁的、布满冻疮裂口和脓血痂痕的右手……
死死地……
攥紧！
指骨因为巨大的力道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炭条的粉末簌簌落下！
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留白！
干裂起皮、沾着血丝的嘴唇极其剧烈地翕动着，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低吼般的“嗬嗬”声！无数个破碎的念头在冻僵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李？青？禾？窑？滩？贱？命？……
不！
不够！
这些都……压不住！
压不住这地上沉甸甸的血汗！
压不住她胸腔里那团被强行唤醒的、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东西！
目光！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极其缓慢地……
艰难地……
掠过窑洞破窗外那片被碎瓷和绝望浸透的、灰败的河滩地！
最终！
死死地……
钉在了……
窑洞角落……
那堆早已被压实、塞进仓柜的……
蓬松银白的……
棉絮之上！
初！
一个极其简单的字！
如同破土的幼芽！
带着阳光的余温！
带着弹弓闷雷撕裂的暴烈！
带着深陷棉絮堆时那灭顶窒息后的……灭顶温暖！
带着……最初、也最微末的……那一点……生机！
深陷的眼窝里，那团疯狂冲撞的熔岩骤然找到了方向！那个僵硬古怪的笑容白日里曾短暂浮现的肌肉记忆被猛地唤醒！干裂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用力地……向上牵扯！
炭条！
带着她全身的力气和胸腔里那团滚烫的东西！
朝着冻土上方那片留白……
狠狠地……
决绝地……
划了下去！
“初”！
一个同样歪斜、却带着前所未有力量的深黑大字！
如同烙印！
极其沉重地……
刻在了冻土的最顶端！
炭条未停！
紧跟着！
另一个字！
带着仓柜里干菜梆子的苦涩坚韧！
带着麦种深藏的渺茫绿意！
带着……对那一点微末生机……最卑微也最贪婪的……渴求！
“禾”！
“初禾”！
两个深黑、歪斜、却如同磐石般沉重的炭字！
并列刻在冻土的最高处！
死死地……
压住了下方那片记录着血汗的……歪斜数字！
成了！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一仰！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疯狂冲撞的熔岩瞬间凝固！巨大的疲惫混合着一种被彻底释放后的、近乎虚脱的……茫然，瞬间席卷了她！
“……嗬……”一声绵长的、带着巨大空洞的喘息。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茫然地……再次落回地上。
落回那歪斜的“初禾”二字。
落回下方那一片深黑的、记录着所有“有”的……字迹。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凝固的熔岩之下，冰封的死寂似乎被这炭字的重量……强行压开了一道……更深、更细微的……缝隙。
炭条。
那根沾满污秽的炭条。
从她无力松开的溃烂右手……
“嗒”地一声……
轻轻滚落。
跌在刻着“初禾”二字的冻土旁。
溅起几点微不可查的……黑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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