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窑里,死寂得只剩下窑顶那单调冰冷的滴答声。那盛着几粒麦种和浑浊血水的碎瓷片,依旧端端正正地摆在光柱中心,水面纹丝不动,映着惨白的天光,如同一面凝固的、绝望的镜子。瓷片边缘,那条被血布堵塞的裂缝处,新的水痕蜿蜒得更长、更清晰,一滴浑浊的血水再次凝聚、拉长,最终不堪重负,“嗒”地一声,重重砸在泥地上,也砸在李青禾早已麻木的心尖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关于“煮熟”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阳光是冷的。水是冷的。这破窑,这土地,这世道,都是冷的。冷的要人命。
胃袋里空瘪的灼烧感一阵猛过一阵,伴随着强烈的眩晕,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抱着膝盖,目光空洞地盯着那瓷片里沉底的几粒麦种。它们灰黄,带着霉点,像几颗被遗弃的眼珠,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徒劳。
饿。像有无数把冰冷的钝刀在胃里缓慢地切割、搅动。
她的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按在剧烈起伏的、空瘪的腹部。指尖触碰到怀里那几样冰冷坚硬的东西——霉麦种,断簪,休书。还有……那柄祖母留下的、锈迹斑斑的锄头。
祖母……
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夏日灼热的田埂上,祖母佝偻着腰,挥着那把刻着三道痕的锄头,一下,又一下,黝黑的泥土在锄刃下听话地翻卷开来,露出底下湿润肥沃的深色……那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汗水的味道,是活命的味道!
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才将那汹涌的泪意狠狠逼了回去。
活命……
目光猛地从瓷片里的死水中拔出,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钉在窑洞外那片灰黄、遍布碎瓷的荒坡上!老猎户刻薄的嘴脸和昨夜那索命的狐嚎再次闪过脑海,带来一阵本能的战栗。但这一次,那恐惧被胃里更凶猛的饥饿和心头那点被逼出来的、孤狼般的狠戾死死压了下去!
窑工坟场?鬼都不长粮?
那就试试!看看是鬼厉害,还是她李青禾的命硬!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最后赌注般的蛮力,猛地从她僵冷的四肢百骸里爆发出来!她像一根被压到极限的弹簧,猛地从冰冷的泥地上弹起!动作牵动了腰背的旧伤和十指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但她不管不顾,一把抄起脚边那柄沉重的、沾满泥污和锈迹的锄头!
锄柄冰冷粗糙,硌着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却像火种,瞬间点燃了她眼底那点死寂的灰烬,烧起两簇微弱却凶狠的火苗!
她拖着锄头,如同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出了那个散发着霉腐气息的破窑洞。
外面,天色灰白,冷风依旧刺骨。西坡荒凉死寂,遍地碎瓷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像无数只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她径直走到昨天被她疯狂抠挖、又被她踩踏得一片狼藉的那个小土坑边。坑底,依旧是灰黄板结的硬土和刺眼的碎瓷片。
就是这里!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那空气像冰渣子一样刺进肺里。然后,她站定了脚步。双手,一上一下,紧紧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锄柄。肩背的旧伤在用力绷紧时发出尖锐的抗议,但她咬紧牙关,将那柄几乎与她等高的锈锄,高高举过了头顶!
锄刃在灰白的天幕下,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锈蚀的锄板带着风声,带着她全身的重量,带着积压了五年屈辱和此刻破釜沉舟的蛮力,狠狠地、决绝地、朝着坑边那块板结如石的硬土,劈了下去!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如同金铁交击般的巨响,猛地炸开!震得李青禾双耳嗡嗡作响!
巨大的反震力如同狂暴的电流,顺着锄柄瞬间传遍她的双臂!虎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撕裂般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双臂瞬间麻木!那沉重的锄头如同活物般猛地从她失控的双手中弹跳起来,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脱手飞出!
“嗖——!”
锄头在空中翻滚着,划过一个惊险的弧线,“哐啷”一声巨响,重重砸在几步开外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黑色大石头上!火星四溅!锄板边缘本就锈蚀坑洼的刃口,瞬间崩掉了一小块!
锄柄也因为这剧烈的撞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靠近锄库的位置,赫然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却触目惊心的裂纹!
李青禾被那巨大的反震力带得踉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双臂剧烈地颤抖着,从指尖到肩膀都麻痛难当,虎口处更是火辣辣一片,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流下——是血!虎口被震裂了!
她顾不上疼痛,目光死死地盯向刚才锄头落下的地方。
那块被她视为目标的硬土,纹丝不动!只是在锄刃撞击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凹痕!凹痕周围,散落着几块被崩飞的新鲜碎石屑!而锄刃真正碰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泥土,是泥土下深埋的、比铁还硬的青黑色石头!
老猎户的话,像冰冷的诅咒,再次在她耳边轰鸣:底下全是窑渣、碎瓷片子!扎根?做梦!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愚弄的狂怒,再次席卷而来!她看着几步外摔在青石上、锄刃崩缺、木柄开裂的锄头,那是祖母留下的唯一念想!再看看地上那个浅得可怜的凹痕和散落的碎石……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猛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干涩破碎,带着血沫,在空旷的西坡上回荡,瞬间被冷风吹散。
她像疯了一样,猛地扑到那个小土坑边!不再看那柄受损的锄头,也顾不上双臂的麻木和虎口的剧痛,更不顾十指本就翻卷流血的伤口!
她跪了下去!双膝狠狠砸进冰冷的泥浆里!
然后,她伸出那双早已不成样子、沾满泥污血痂的手!十指箕张,如同两把最原始、最笨拙的钉耙,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蛮力,狠狠地、狠狠地插进了那块板结如石的硬土边缘!
挖!
抠!
扒!
指甲瞬间崩裂翻卷!本就血肉模糊的指尖再次被粗糙的土石和锋利的碎瓷边缘切割、摩擦!钻心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鲜血混着泥污,瞬间染红了她的指关节和正在挖掘的泥土!
她不管!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在驱使着她!她要挖开这该死的硬土!她要看看这“窑工坟场”底下,到底埋着什么!是石头?是碎瓷?还是……哪怕只有一丁点能让她活命的希望?!
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泥土混合着碎石和碎瓷片,被她硬生生地从板结的地表抠挖出来!她的动作机械而疯狂,十指如同不知疼痛的挖掘机器,每一次插入、抠挖、扒开,都带起一片污浊的泥点和小块的碎石。泥土的冰冷和碎瓷的锋利,持续不断地切割着她手上的皮肉。指缝里迅速嵌满了冰冷粘稠的黑泥,黑泥里混杂着暗红的血丝、细小的石砾和更微小的碎瓷粉末。那黑泥又粘又沉,如同铅块,死死地嵌在指甲缝和皮肉的裂口里,带来一种沉重而污秽的触感。
坑,在极其缓慢地加深、扩大。被她挖出的湿泥和碎石碎瓷在坑边堆起一小圈。坑底依旧是灰黄板结的硬土,夹杂着更多、更密集的碎瓷片和青黑色的坚硬石块。她甚至抠出了一块巴掌大的、边缘异常锋利的青花瓷片,上面绘着模糊的、早已褪色的缠枝莲纹,冰冷而诡异。
没有一丝属于沃土的深色。没有一粒能攥出油的黑泥。只有无尽的灰黄、刺眼的青白和冰冷的青黑。
力气在疯狂地流逝。双臂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腰背的旧伤如同被撕裂般剧痛。虎口裂开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抠挖时都渗出新的鲜血。十指更是早已麻木,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的抽痛和那沉重污秽的黑泥嵌塞感。
终于,当她又从坑底抠出一块沾满黑泥、棱角分明的青黑色石块时,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她再也支撑不住,上半身猛地向前一倾,沾满泥血黑污的双手重重地撑在冰冷的坑底泥地上!
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泥土,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带来尖锐的刺痛。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发间滚落,混着泥污和血水,滴落在她撑地的双手手背上,也滴落在坑底那冰冷的、嵌满碎瓷和石块的泥土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借着灰白的天光,她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张开,指关节粗肿变形,指甲几乎全部翻翘破裂,边缘被黑泥和血污糊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指缝深处,更是被粘稠沉重的黑泥死死嵌满,如同戴上了一副污秽沉重的镣铐。掌心血肉模糊,虎口的裂口还在微微渗血。整只手,已经看不出人手的模样,更像是一段刚从污秽泥潭里挖出来的、饱经摧残的枯木。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保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坑底那混杂着碎瓷和石块的冰冷泥土,透过单薄的裤料,无情地汲取着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窑工坟场……鬼都不长粮……
老猎户的话,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眼前这挖了半日、深不过一尺、宽不过两尺的小坑,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吞噬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最后一点微茫的幻想。
她还能做什么?她还能挖多久?挖下去,又能挖出什么?
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背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缓缓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冲破堤坝,大颗大颗地涌出,混着额头的泥污和血水,无声地滴落在身下这片冰冷坚硬、拒绝一切生机的“窑工坟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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