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冷丝,斜斜地织着,把天地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李青禾拖着那口破箱,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挪到了西坡尽头。
所谓的破窑,比她记忆里更加残破不堪。它嵌在黄土坡的褶皱里,像大地上一道溃烂发黑的旧疤。窑口塌陷了大半,乱石和湿漉漉的枯枝败叶堵塞着,只留下一个勉强能容人弯腰钻进去的、黑黢黢的豁口。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土腥、朽木和某种动物粪便的腐败气味,被冷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干呕。
她放下箱子,那沉重的拖拽声在寂静的荒坡上格外刺耳。弯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扒开堵在豁口的湿滑枝叶,冰冷的泥水立刻糊满了手背。一股更加阴冷潮湿的气息从黑洞洞的窑内涌出,带着积年的死寂。她深吸一口气,那腐朽的气息直冲肺腑,咬咬牙,拖着箱子钻了进去。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窑内比外面更加阴冷,寒气如同无数冰冷的蚯蚓,顺着湿透的裤管、袖口,争先恐后地往骨头缝里钻。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轮廓。窑洞不大,拱形的顶壁布满一道道雨水冲刷出的深深沟壑,像老人干枯皮肤上的皱纹。几处塌陷的窟窿透下微弱的天光,也成了天然的漏勺,冰冷浑浊的水线正从那些窟窿里淅淅沥沥地淌落,在窑内积起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洼,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的“滴答”声。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霉烂气息,仿佛连空气本身都生了绿毛。
靠里,有一盘勉强能看出形状的土炕。炕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枯草败叶,早已腐烂发黑,结成板结的硬块,上面又覆盖着新落下的湿漉漉的霉烂草屑,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霉腐味,直冲脑门。这就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李青禾站在窑洞中央,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泥地上汇成小小的一滩。湿透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牙齿格格作响。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孤绝感,如同这窑洞里的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几乎让她窒息。
她缓缓走到土炕边。那霉烂的草垫子,看一眼都觉得污秽刺心。不能坐,更不能躺。她需要一块稍微干爽点的地方,哪怕只是巴掌大的一块。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逡巡,最终落在了炕沿几块塌陷下来、半埋在霉草里的土坯砖上。
她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沾满泥污的手,用力去抠其中一块松动最厉害的砖。指甲刮过冰冷粗糙的砖面,带起一层湿滑的泥垢。砖块嵌得很深,纹丝不动。她咬紧牙关,手指抠进砖缝,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扳!肩膀和腰背的伤处被牵扯,传来尖锐的刺痛,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混合着雨水流下。
“嗬!”一声低哑的嘶吼从喉咙里挤出,带着绝望的蛮力。
“咔嚓!”
一声沉闷的碎裂声。那块顽固的土坯砖终于被她生生撬动,带着一大块粘连的、湿透的泥土,从炕沿边滚落下来,重重砸在泥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砖块挪开的地方,露出炕体内部更深的黑暗。一股更加陈腐、带着铁锈和泥土混合的气味涌了出来。李青禾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液体,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那个黑洞洞的缺口。
指尖首先触到的,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她胡乱地扒拉着,想把缺口弄大些,方便清理里面的湿泥。突然,她的指尖碰到一个硬物!
不同于土坯的松软,也不同于石块的圆钝。那是一种坚硬的、带着明显棱角和弧度的金属触感,冰凉刺骨,上面还附着着一层厚厚的、湿滑粘腻的铁锈。
她的心猛地一跳,动作顿住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手指更加仔细地在那硬物周围摸索。指尖拂开包裹的湿泥,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一段细长、微弯、顶端带着明显卷沿的金属杆……再往下,触到一个更宽、更厚实的、带着锋利边缘的扁平部分……虽然深埋泥中,锈蚀不堪,但这形状……
她猛地缩回手,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狂跳起来。不可能是别的!这形状,这触感……
她几乎是扑到缺口边,双手并用,不顾一切地扒开周围松软的湿泥!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垢,手背上被粗糙的土块划出细小的血痕也浑然不觉。她像着了魔,只知道疯狂地挖掘。终于,那件东西的大半截从湿冷的泥层中被她硬生生地掏了出来!
它沉重、冰冷,裹满了厚厚的、湿漉漉的红褐色锈泥。她双手颤抖地捧起它,跌跌撞撞地退后两步,借着窑顶破洞漏下的微弱天光,急切地用沾满泥污的袖子去擦拭上面的锈泥。
袖子很快变得污黑不堪。随着她粗暴而急切的擦拭,那层厚厚的锈泥簌簌剥落,露出了底下深埋的、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本来形态的器物。
一柄锄头。
锄板宽厚,边缘虽锈蚀得坑洼不平,但刃口处仍能看出曾经打磨的锋利痕迹,只是如今被厚厚的红锈覆盖,钝如顽石。连接锄板的锄库(安柄的套筒)锈得尤其厉害,几乎与锄板融为一体。而最让李青禾浑身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的,是那同样锈迹斑斑、却无比眼熟的锄柄!
那不是随便砍来的木棍!那是一根精心修整过的硬木锄柄!虽然木质已被湿气和岁月浸染得发黑,布满细密的裂纹,但在靠近锄库上方半尺的地方,木柄上赫然刻着三道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刻痕!
“啊……”
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从李青禾喉咙里挤出。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却死死抱着那柄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锄头,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又像抱着沉入水底的浮木。
是三道刻痕!是祖母的手艺!她认得!小时候,她总爱坐在门槛上,看祖母坐在夕阳里,用豁了口的旧柴刀,在刚做好的锄柄上,一下,一下,认真地刻下标记。祖母说,这是她的记号,她的锄头,谁也拿不错。
“奶……”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这个早已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称呼。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尖锐酸楚和迟来温暖的洪流,猛地冲垮了连日来强行筑起的麻木堤坝。冰冷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锈蚀的锄板上,混着泥污,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紧紧抱着这冰冷的铁器,额头抵着那粗糙的木柄刻痕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阴冷的破窑里低低回荡,又被无情的雨滴声敲碎。
不知过了多久,窑顶漏下的雨水滴落在后颈,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从那种巨大的悲恸中猛地抽离出来。她抬起头,脸上泪痕和泥污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这柄锈锄点燃了微弱的火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这锄头一样,被埋没在烂泥里生锈腐烂。
目光扫过窑内,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半埋在土里的、黑黢黢的物件上。她放下锄头,爬过去,费力地将它从湿泥里拔出来。是一个粗陶罐子,口沿缺了一大块,罐身布满裂纹,糊满了干涸的泥巴,但还算完整。
她捧着破陶罐,走到一处漏雨最急的窟窿下方。浑浊的雨水正从那里连成线淌下。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放在水流下方。冰冷的雨水砸在罐底,发出空洞的回响,然后慢慢积聚起来。
水线一点点升高,浑浊的水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
李青禾下意识地俯下身,想看看这水能不能喝。浑浊的水面荡开涟漪,渐渐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容轮廓。
她怔住了。
水影晃动,勉强勾勒出一张脸。头发如同肮脏的乱草,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形成两个巨大的、浓黑的阴影。嘴唇干裂发白,没有丝毫血色。脸颊上,除了泥污,便是纵横交错的、被寒风冷雨割出的细小红痕。最刺眼的是那双眼睛,曾经或许清澈,此刻却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疲惫,深处残留着尚未褪尽的绝望和刚刚被勾起的、惊心动魄的酸楚,还有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狠。
这……这是谁?
李青禾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像是被水中的倒影狠狠刺伤。破陶罐被她撞得晃了晃,浑浊的水溢出来一些,流到地上,迅速被泥土吸收,只留下一片更深的湿痕。水中的倒影剧烈晃动,破碎,消失。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柄沾满泥污和锈迹的锄头上。祖母的锄头。它曾在这片土地上翻起过多少土坷垃?种下过多少活命的种子?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双伤痕累累、沾满泥污的手,再次握住了那冰冷的、锈蚀的锄柄。粗糙的木纹和铁锈的颗粒感硌着掌心,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力量感,顺着冰冷的木柄,一丝丝传递上来。
她握紧了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然后,她拖着这柄沉重的、几乎与她等高的旧锄,一步步走向窑洞深处那个被她撬开的炕洞缺口。她要挖。挖开这湿冷的泥,挖开这霉烂的草,挖开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腐朽。
锄头高高举起,带着风声,带着积压了五年、甚至更久的绝望和此刻破土而生的蛮力,狠狠地、重重地砸向那堆散发着霉腐气息的烂草和湿泥!
“嘭!”
沉闷的钝响在狭小的破窑里轰然炸开,震得窑顶簌簌落下几缕灰尘。烂草和湿泥四溅飞散。
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锄刃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锈蚀的锄板劈开霉烂的草垫,砸进湿冷的泥土,溅起的泥点糊在她蜡黄枯槁的脸上,混着汗水,也混着……无声滚落的、滚烫的液体。她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凶狠地挥舞着这柄祖传的、锈迹斑斑的锄头。仿佛不是在清理一个容身的角落,而是在挖掘一条生路,一条埋葬过去、也埋葬这无边屈辱的深沟。沉重的锄头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夯下了一记。麻木的四肢在剧烈的动作中重新感受到撕裂般的酸痛,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但她挥舞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歇。破窑里,只有锄头砸落的钝响,她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以及窑顶那永无止境的、冰冷的滴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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