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税制模拟沙盘，如同一个微缩的天下，静静地陈列在养心殿东暖阁的中心。那纵横交错的琉璃管中，各色流沙无声流淌，将财富分配的残酷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所有帝国核心重臣的眼前。先前的不屑与质疑，此刻已尽数化为震惊与死寂。
云映雪立于沙盘旁，一身诰命服庄重典雅，面容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足以颠覆常人认知的景象，于她而言不过是寻常账目。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顶端嵌着一颗明珠的指示棍。
她没有去看那些脸色变幻不定的官员，目光直接投向凝神审视沙盘的皇帝，声音清越而沉稳，打破了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
“陛下，诸公，请看此处。”
细棍轻点，落在沙盘上最为繁华、水道密布、城镇林立的区域——那是帝国的财赋重地，江南。
“此乃江南鱼米之乡，商贾云集，富甲天下。”随着她的指引，众人的目光聚焦于此。只见模型之上，代表商铺、工坊、田庄的微缩建筑鳞次栉比，尤其是那些规模宏大、标注着显赫姓氏或堂号的产业，更是如同繁星般点缀其间，显示出无比的繁荣与富庶。
然而，与这繁荣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庞大的产业模型旁边，插着的代表已缴纳税额的“税柱”，却矮小得可怜，甚至许多产业旁根本空空如也，只有象征性的、低矮如筷子般的木签！
“据户部不完全统计，江南一地，士族勋贵、豪商巨贾名下登记产业，占全境七成以上。”云映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然其每年所纳商税，不足江南商税总额的两成！”
细棍移动，指向那些规模明显小得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市集和小型店铺模型。
“而此处，中小商户聚集之地，其产业规模合计不足三成，却承担了江南商税总额的八成以上！” 随着她的话语，众人清晰地看到，那些小店铺旁的“税柱”不仅数量密集，而且高度惊人，有些甚至比店铺模型本身还要高，更有几处店铺模型，竟被那象征沉重税负的“高柱”压得歪斜、甚至垮塌！直观地展现了“层层盘剥，十税二三”直至破产的惨状！
视觉的对比，数据的反差，带来的是灵魂的冲击！不少官员已是面色惨然，不敢直视。
但云映雪并未停下，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陛下，诸公！现行税制之弊，绝非简单的贪腐或执行不力！其根本，在于制度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不公的‘漏斗’！”
“漏斗”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她手中的细棍猛地指向沙盘上那些士族勋贵产业最集中的区域，那里，琉璃管错综复杂，汇聚成一个无形的、宽阔的“漏斗口”。
“士族勋贵，皇亲国戚，其产业便处于这漏斗最上端，占据最广阔的资源入口！” 她一边说，一边从旁边太监捧着的玉盘中，抓起一把金光闪闪的、象征税银的细小金沙。
“天下财富，民脂民膏，本应如这金沙，流入国库，滋养万民，巩固边防！” 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皇帝脸上。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将手中那把璀璨的金沙，猛地倾泻向沙盘上那个无形的“漏斗口”——士族产业核心区！
“然，税银流经此处——”
金沙哗啦啦落下，景象蔚为壮观。但紧接着，令人心悸的一幕发生了！
金沙并未顺畅地流向中央的“国库”，而是在流经那些代表士族产业的模型时，仿佛遇到了无数无形的阻碍和孔洞！
细棍疾点，精准地指向金沙流失的每一个关键节点：
“看！‘钦赐免税田’——此乃太祖皇帝恩典，本为体恤功勋，如今却成兼并土地、隐匿田亩的护身符！大片田庄产出，分文不纳！”
金沙在这里漏掉一片。
“再看！‘虚报损耗’——千里贩运，确有损耗，然动辄报损三五成，乃至七八成！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实则中饱私囊！”
又一片金沙消失在复杂的模型结构中。
“还有！‘人情抵扣’、‘捐官抵税’、‘寄名逃籍’……” 云映雪每指出一处，便有一片金沙如同被无形之手攫取，从主流的金色溪流中分离、消失！
那原本汹涌而下的金色沙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细、变少，颜色也变得暗淡。它们穿过层层叠叠、代表着特权与漏洞的阻碍，挣扎着流向沙盘中央那个代表着“国库”的、并不算大的玉碗。
最终，当最后一粒金沙颤巍巍地落入碗中时，众人骇然发现，那把原本金光闪耀、数量可观的金沙，经过这“漏斗”的层层刮削，落入“国库”碗中的，竟然只剩下薄薄一层，连碗底都未能铺满的金色渣滓！
与旁边代表“贪墨”、“流失”的区域里堆积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灰色、黄色沙粒相比，这碗底的“金渣”显得何其讽刺！何其触目惊心！
云映雪 silent 地放下细棍，目光平静地看向皇帝，看向每一位目瞪口呆的重臣。
无需再多言一句。
沙盘之上，漏斗刮油，图穷匕见。
帝国的血液，是如何被无声无息地抽干；国库的空虚，民生的凋敝，根源何在，已是一目了然！
皇帝死死盯着那碗底薄薄的金渣，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着，捏着御座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东暖阁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流淌的、象征着帝国命运的沙粒。
一场前所未有的财税风暴，已然在这视觉的强震中，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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