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夜色，并非只有画舫笙歌。在远离繁华灯火的漕运码头区，则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货栈阴影如同匍匐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以及汗水的酸腐气息。昏暗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偶尔有扛包的苦力佝偻着身影蹒跚而过，或是几艘晚归的小船悄无声息地靠岸，进行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
谢砚之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在赤蛟帮控制的南码头区域。根据线报，近日有几批来历不明的货物在此处卸船，随即消失无踪，行动诡秘，疑似与黑沙帮的销赃有关。他需要亲自来查看地形，捕捉一些官面文章上看不到的细节。
码头深处，一座挂着“雷记货栈”破旧招牌的仓库，此刻却透出不同寻常的动静。虽已是深夜，里面却隐约传来压低的呼喝声和货物搬动的沉闷声响，门口还有两个看似闲逛、实则眼神警惕的汉子在放风。
谢砚之眸光一冷，身形如烟，借着堆叠如山的货包阴影，悄无声息地贴近仓库一侧的通风窗口。窗纸破损，隐约可见内里灯火晃动，人影穿梭。
就在他凝神观察之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巷道传来！听声音，来人不止一个，且步伐沉稳，显然不是普通苦力或醉汉。
谢砚之反应极快，身形瞬间后撤，如同狸猫般滑入一堆废弃的缆绳和破渔网之后，气息彻底收敛，目光透过缝隙冷冷投向脚步声来源。
只见三四条人影从巷道拐角处转出，径直朝着“雷记货栈”走来。为首一人，身形高挑矫健，竟是一名女子！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并非江南女子常见的襦裙，而是更似改良过的骑射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长发束成一条粗亮的麻花辫甩在身后，额前几缕碎发随风微动。她并未佩戴过多首饰，只在腰间悬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刀鞘上似乎刻着某种飞鸟纹样。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全貌，但那行走间的步伐，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属于军旅的韵律感，与周围漕帮分子的江湖气截然不同。
谢砚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女子的身形步态，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货栈门口放风的汉子见到这红衣女子，立刻收起散漫之态，恭敬地躬身行礼，低声道：“三当家，您来了！货刚清点完，正等您过目。”
三当家？谢砚之心头微动。赤蛟帮的三当家，据闻是个神秘人物，掌管帮中情报讯息，极少公开露面，人称“红鹞子”。竟然是个女子？
那被称作“三当家”的红衣女子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要推门而入。
恰在此时，一阵江风卷过，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仓库门口那盏昏暗的灯笼，光线晃动间，短暂地照亮了她小半张侧脸——线条清晰的下颌，挺直的鼻梁，以及那双……锐利如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眼睛。
就在这惊鸿一瞥的瞬间！ 谢砚之如遭雷击，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震！那双眼睛，那个侧脸的轮廓……尽管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添了几分风霜与冷厉，但他绝不会认错！
“凌霜？！”一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唯有眼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凌霜！ 那个当年在朔方边军之中，凭借一身过硬本领和不要命的狠劲，从普通士卒一路拼杀到他亲卫营校尉的女子！那个曾与他并肩在塞外风雪中追击敌酋、在尸山血海里杀出血路的部下！那个因一次惨烈守城战中为护他而身受重创、左臂几乎被废、最终不得不黯然退役离开军旅的……得力干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成了江南漕帮、尤其是名声狼藉的赤蛟帮的三当家？！“红鹞子”？！掌管情报？！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冰水，瞬间浇遍了谢砚之全身。他紧紧攥住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才勉强压下那瞬间翻涌的情绪。
而就在他心神剧震、气息难免有一丝外泄的刹那——
仓库门口，那只手已经按在门板上的凌霜，动作猛地一顿！
她如同最警觉的猎豹，霍然转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精准无比地射向谢砚之藏身的那堆废弃缆绳！目光如电，充满了审视与冰冷的警惕！
“谁在那里？！滚出来！”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却冷冽如刀，与记忆中那个清脆果决的女校尉嗓音有了些许不同，但那命令式的口吻和瞬间爆发出的气势，却依旧带着熟悉的烙印！
她身后的几名随从也立刻反应过来，“锵啷”一声抽出兵刃，如临大敌地围拢过来，目光凶狠地扫视着那片阴影。
谢砚之藏身之处，空间狭小，几乎无处可退。
四目相对。 隔着昏暗的光线与堆积的杂物。 一个在明，警惕冷厉；一个在暗，震惊翻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风声，河水拍岸声，远处隐约的更漏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谢砚之能清晰地看到凌霜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和杀意，以及那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触及逆鳞般的紧张。
她认出他了吗？从那一丝微弱的气息？
谢砚之无法确定。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暴露身份。一旦他被发现深夜潜入赤蛟帮重地，不仅打草惊蛇，更会将所有计划打乱，甚至可能将凌霜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无论她如今是何种身份。
电光火石之间，谢砚之做出了决断。
就在一名赤蛟帮众小心翼翼上前，试图用刀挑开缆绳的瞬间——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野猫嘶叫声，猛地从那堆废弃物后炸响！
紧接着，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窜出，撞翻了几个空木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瞬间消失在另一侧的货堆阴影里。
“妈的！是只野猫！”那帮众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收回刀，松了口气。
其他几人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低声咒骂着这晦气的畜生。
唯有凌霜。 她依旧死死盯着那片阴影，眉头紧锁，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刚才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极其短暂、却让她心悸的……熟悉的气息？还有那声猫叫，似乎太过突兀和……刻意？
但她目光所及，那里除了废弃物和受惊逃窜的野猫，空无一物。
“三当家？”手下人见她神色不对，低声询问。
凌霜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片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没什么。”她淡淡说道，推开了货栈的大门，“进去办事。”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废弃缆绳堆后，谢砚之如同真正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之中，玄色的身影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疑惑、凝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故人重逢，竟是如此局面。 凌霜……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站在我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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