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内务府广储司那座阴森厚重的库房大门,仿佛一步从初春踏回了数九寒天。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墨锭的酸腐气,以及一种属于皇家府库特有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高大的紫檀木架直抵穹顶,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蒙尘的账簿,如同一座座沉睡的、记载着无数秘密的碑林。光线从高窗狭窄的缝隙中艰难透入,在浮动的尘埃中切割出昏黄的光柱,勉强照亮这片纸墨的坟场。
云映雪裹紧了身上的银狐裘,迦南寒毒在这种阴冷潮湿的环境里愈发猖獗,丝丝缕缕的刺痛顺着骨髓蔓延,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她怀中依旧抱着那个粗布包裹,金算盘冰冷的轮廓隔着布料,传递来一丝奇异的、属于理智的镇定。
领路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声音细若蚊蚋:“云顾问,这边请。乙字库房存放的是乾元初年至十年的部分旧档,按您的吩咐,与宫中采买、物料支取相关的账册都在此处了。” 他指了指库房深处一排更为阴暗、蛛网密布的木架,便躬身退到远处,垂手侍立,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谢砚之派来的两名黑云卫,如同两尊玄铁塔,一左一右沉默地守在不远处,冰冷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将这方寸之地隔绝成一片临时的禁区。
云映雪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压下喉间翻涌的不适。她走到那排木架前,指尖拂过积着厚厚灰尘的账册封皮,激起一片细小的尘雾。乾元四年……五年……六年……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年份标签,最终停在了一册封皮标注为“乾元四年 内廷采买杂项”的厚厚账簿上。
乾元四年冬。
父母毒发身亡的季节。
也是朔方盐案彻底爆发、云府被血洗的时间点!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用力,将那册沉重如砖的账簿抽了出来。灰尘簌簌落下,在昏黄的光线下狂舞。
寻了一张落满灰尘的矮案,她用丝帕拂去积尘,将账簿摊开。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墨迹也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晕染模糊。但她那双清亮如寒星的眸子,却在触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目时,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所有因寒毒带来的不适都被强行压下。
指尖无意识地虚按,仿佛在拨动一架无形的算盘。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速掠过一页页令人头晕目眩的条目:绫罗绸缎、珍玩玉器、药材香料、炭火冰敬……皇家用度,极尽奢靡,一笔笔开销庞大得令人咋舌。
时间在死寂的库房中悄然流逝,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她偶尔因寒冷或专注而发出的极轻的吸气声。
忽然。
她的指尖猛地顿住。
目光死死锁在了乾元四年秋末、冬初的几页账目上。
那是几笔标注为“**特贡金丝炭**”、“**南海夜明珠**”、“**北溟玄参**”的采买记录。名目听起来虽珍贵,却也算不得惊世骇俗,混在众多奢靡开销中并不十分起眼。
但问题出在**数额**和**流向**上!
“金丝炭”采买两千斤?宫内何时需用如此巨量的顶级银炭?且入库记录模糊,只简单标注“直送内苑”。
“南海夜明珠”采买十斛?此物稀世,何时能量斛采买?接收宫苑竟标注为“已损耗”?
“北溟玄参”购得五株?此参传闻中乃续命神药,有价无市,账目却无任何御药房入库或赏赐记录!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几笔巨款支付的时间——
**乾元四年,十月初七、十一月廿三、十二月初五!**
这几个日期,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云映雪的眼中!
十月初七!那是父亲云铮最后一次从朔方传回加密家书、提及盐矿溯源“触目惊心”后不久!
十一月廿三!距离父母在京中云府“毒发身亡”仅剩不到半月!
十二月初五!正是云府一百三十七口被屠戮、付之一炬的惨案发生之后!
时间点高度重合!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冰冷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抠着账页边缘。迦南寒毒带来的刺痛仿佛被一股更汹涌的寒意覆盖,那是真相狰狞显露一角时带来的战栗!
是谁?以宫廷采买的名目,轻易支取了如此巨额的官银?这些钱,真正流向了何处?是用于购买刺杀父母的剧毒?是支付那些伪装成盐枭的死士?还是……为了抹平朔方毒盐矿带来的首尾?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急速下移,看向这几笔账的**经手人**签名用印处。
账簿昏黄,墨迹斑驳。
那负责采买、签章确认的笔迹,是一种略显浮夸、带着宫内太监特有的字体。
签名处的名字,却让云映雪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常福安**!
这个名字!
云映雪猛地记起,在整理侯府旧卷宗时,曾零星见过关于这个太监的记载:乾元帝潜邸时的旧人,一度颇受信任,掌过内务府采买之权,却在乾元六年春,也就是父母死后一年多,突然因“急症”暴毙!档案记载语焉不详,草草了事!
一个早已被记录在案“病故”的大太监!
一个在父母遇害前后,经手了数笔去向成谜的巨额宫廷采买款项的关键人物!
“病故”?真是好巧的“病故”!好彻底的灭口!
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迦南寒毒的寒气,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她死死咽下。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因为那扑面而来的、来自宫闱最深处的黑暗与血腥!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库房那狭小窗外的一方灰蒙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只隐藏在锦绣辉煌之后、沾满她亲人鲜血的、冰冷而尊贵的黑手。
“常福安……”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在粗布包裹上收紧,金算盘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一条致命的线索,终于从这浩瀚如海的陈年旧账中,被她的算盘生生掘出!
虽然经手人已“死”,但既然有了名目,有了时间,有了资金的流向……顺着这根藤,未必摸不到那只隐藏在最深处的、真正的“瓜”!
库房内死寂无声,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云映雪缓缓合上那本沉重的账簿,发出“嘭”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她站起身,面色苍白如雪,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冰封的火焰。
“我们走。” 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核查结束了。
而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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