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铁骑卷起的烟尘早已散尽,南熏门外只余下空荡荡的官道和呜咽的北风。谢府那场短暂而炽热的剖白与承诺,被突如其来的烽火与圣旨碾碎,只留下沉甸甸的离愁和深入骨髓的担忧,沉沉压在心头。
暖阁内,药气浓得化不开。云映雪靠在引枕上,脸色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迦南之毒带来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让她单薄的身体裹在厚厚的狐裘里依旧微微颤抖。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金箔包边、缺珠崩口的黄铜算盘,冰冷的铜梁硌着掌心,那道狰狞的崩口仿佛也带着北境的寒意。
“嗒…嗒…嗒…”
指尖拨动算珠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响起,不再是往日清越如珠玉落盘的脆响,而是带着一种沉闷的滞涩,如同钝器敲打在心头。每一次拨动,都像在计算着离别倒数的时辰,计算着北境烽火的距离,计算着那玄色身影即将面临的刀光剑影。
阿福端着一碗新煎的、气味刺鼻的汤药进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担忧声。
云映雪摆摆手,示意他放下。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间翻涌的腥甜和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感,挣扎着坐直身体。
“阿福,” 她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帮我……把那个紫檀木箱子……搬过来。”
箱子很快被搬到榻前。打开,里面是谢砚之惯常的几件替换衣物和一些简单的文房之物,显得异常空荡,与即将奔赴的血火战场格格不入。
云映雪看着那空荡的箱子,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她掀开狐裘,忍着刺骨的寒意,颤巍巍地下了榻。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她走到自己的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噼啪……噼啪……”
沉闷的算珠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她翻找物品的细碎声响。
她先从暗格里取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玉瓶、瓷罐。
“这是……清心丹,可解瘴气迷烟……这是金疮药,止血生肌效果最好……这是……压制的迦南之毒的解药,虽不能根治,但能延缓……” 她一边低声自语,一边极其郑重地将药瓶放入箱中。指尖在每一个瓶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药效和用量,确保万无一失。
接着,她又取出几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这是……特制的辣椒粉,浓缩的,沾上一点,三息之内涕泪横流,眼不能视……关键时刻……或可阻敌一瞬……” 她小心翼翼地放进箱角,算珠声又响了一下,仿佛在推演着可能的遇袭场景。
“这是……浓缩的肉干和杂粮饼,巴掌大一块,能顶四个时辰……水囊……” 她又拿出一个扁平的皮质水囊,以及几个更小的油纸包,“……里面是盐糖混合粉,兑水可快速补充体力……重量轻,便于携带……”
她一件件地放,算珠就一声声沉闷地响。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精密推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迦南之毒的反噬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最后,她走到书案旁。案头,除了那柄染血的算盘,还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旧账册。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账册空白的扉页上,开始书写。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与那沉闷的算珠声交织在一起。
她写得很慢,字迹却异常工整清晰:
**“北境寒甚,粮秣转运节点推演:**
**一、玉门关至黑风峡,官道三百里,地势平坦,然多沙暴,需防突袭劫掠。最佳转运时辰:辰时至午时。押运人数需倍之。**
**二、黑风峡至落鹰涧,一百五十里,峡谷险峻,易设伏。可走西侧‘一线天’小路,虽绕行五十里,但更隐蔽。需提前半日派斥候清道。**
**三、落鹰涧至定边城前哨‘狼牙堡’,二百里。此段为金狼部游骑最活跃区域!建议:化整为零,分三队,间隔一个时辰出发,走不同路线。主力走官道吸引注意,精悍小队押真粮走‘野狐岭’秘径(路径图附后)。**
**……”
**
她不仅写节点,更写推演过程,写注意事项,写可能遭遇的突发状况及应对策略!条条框框,分毫必争,如同在下一盘巨大的棋局,试图用这冰冷的数字和精密的算计,为远行的人铺就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
写着写着,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墨迹未干的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颤,笔尖在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指尖紧紧攥住算盘的梁骨,那道崩口深深硌入指腹,带来尖锐的痛楚,也带来一丝清醒。她抬起袖子,狠狠擦去脸颊的湿痕,继续书写。
翻过一页,笔锋变得急促:
**“东宫残余必不甘心!需提防:**
**一、沿途驿站饮食下毒!(银针随身!)**
**二、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拖延粮草!(持天子剑,先斩后奏!)**
**三、军中可能潜伏死士!(亲信玄甲,寸步不离!)**
**……”
**
写到最后,她的笔迹已有些颤抖,墨迹深深浸透纸背。她放下笔,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看着那密密麻麻写满推演和警示的账页,仿佛看到了北境风雪中那玄色身影可能面临的刀光剑影、明枪暗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谢砚之回来了。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软甲已束好,腰悬天子剑,周身带着风尘仆仆的凛冽寒气。他踏入暖阁,深邃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榻边那个单薄忙碌的身影。
他看到云映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看到她额角的冷汗,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更看到了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合不拢的紫檀木箱,以及箱盖上摊开的那本墨迹淋漓、写满推演与警示的账册!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滚烫瞬间冲上谢砚之的喉咙!他几步走到榻边,强健的手臂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胡闹!” 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心疼与后怕,“谁让你下床的?这些……”
“必须带!” 云映雪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决。她挣脱他的搀扶(虽然力道微弱),指着箱子,指尖微微颤抖,“药,防身粉,干粮……都分装好了,上面……都贴了用法用量……账册……” 她拿起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塞进他手里,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里面……有粮道节点推演……有东宫可能的手段……你……路上看……算珠……带着……”
她最后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千言万语无法诉尽的担忧与叮咛。那清亮的眸子里,有水光在氤氲,却被她死死忍住。
谢砚之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墨迹未干、甚至沾染着她泪痕的账册,再看着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连边角都鼓胀起来的沉重行囊,最后目光落回她苍白倔强的脸上。胸中翻涌的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这哪里是行囊?这分明是她用尽最后的心力,以算盘为笔,以账册为纸,为他编织的一张护身符!是她无法随行,却将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情意,都打包塞进去的——无声叮咛!
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接行囊,而是将眼前这个脆弱却坚韧得令人心碎的女子,狠狠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玄色的软甲硌着她单薄的身体,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下颌紧绷,抵着她冰凉的发顶,喉结剧烈滚动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而滚烫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承诺,在她耳边低哑响起:
“……等我回来。”
算珠无声,账册沉甸。
离别的前夕,没有海誓山盟,只有塞满行囊的算盘叮咛和那个用尽全力的冰冷拥抱。
北境的风雪在门外呼啸,暖阁的烛火在离别的沉重中摇曳。
这一别,前路凶险,归期难料。
唯有怀中那本墨迹未干的账册,和心口紧贴的、染血的崩口算盘,是穿透烽火、连接彼此的唯一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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