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戎关的烽烟,裹挟着王老将军殉国的悲号,如同最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京城的骨髓。八百里加急的血书,将北境凛冽的寒风和绝望的嘶吼,吹遍了朝野每一个角落。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压过了所有即将到来的年节喜庆。
金銮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蟠龙金柱在惨淡的天光下也失了往日的威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紧握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阶下,文武百官垂首肃立,噤若寒蝉,无人敢轻易喘息。
“镇戎关……丢了?” 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疲惫和压抑的雷霆,“王爱卿……殉国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死寂的大殿上。
“陛下节哀!” 兵部尚书出列,声音带着惶恐,“金狼部主力突袭,守军因……因冬衣单薄,兵器粗劣,战力大损……王老将军亲冒矢石,力战至最后一刻,以身殉国!北境防线……已现巨大缺口!当务之急,是速派援军,重整防线啊陛下!”
“冬衣单薄?兵器粗劣?” 皇帝猛地一拍龙案,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齐齐一跳!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炬,扫视阶下群臣,最终死死钉在站在文官前列、一身绯红官袍的谢砚之身上!那眼神,充满了审视、怀疑,还有被边疆噩耗点燃的熊熊怒火!“谢砚之!朕让你彻查军需贪腐!你就是这么查的?!查到现在,查得将士们连御寒的棉衣、杀敌的兵器都没有了?!查得朕的镇戎雄关都丢了?!查得朕的柱国老将都战死了?!”
皇帝的咆哮如同惊雷,在金銮殿内炸响!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谢砚之身上!质疑、惊恐、幸灾乐祸……种种情绪如同无形的箭矢,将他孤立在风暴的中心。
谢砚之玄色官袍之下,绷紧的身躯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如同冰雕,唯有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压抑到极致的锋锐。他迎着皇帝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刚要开口——
“陛下!臣有本奏!” 一声带着哭腔、却字字诛心的悲呼骤然响起!兵部侍郎郭淮踉跄着扑出队列,重重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以头抢地!
“陛下!臣有罪!臣有负圣恩啊!” 郭淮的声音凄厉,充满了“悔恨”与“悲愤”,“军需转运使郭奉,乃臣之侄!臣只道他年轻需历练,却万万没想到……没想到他竟如此丧心病狂,贪墨军需,以次充好!臣……臣失察之罪,万死难辞其咎!” 他先将自己摘成“失察”,随即话锋陡然一转,矛头直指谢砚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控诉:
“然!郭奉区区一个转运使,何以有如此胆量?!若非……若非有人暗中纵容,甚至……甚至勾结外敌,为其提供庇护,打通关节,他岂敢如此?!”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谢砚之,手指颤抖地指向他:
“谢侍郎!你执掌刑部,负责彻查此案!郭奉之罪,你早已知晓!为何迟迟不动手?!为何任其逍遥法外,继续荼毒边疆?!直至酿成今日滔天大祸?!是你查案不力,尸位素餐?还是……你根本就是与那金狼部暗中勾结,故意拖延,好让郭奉继续为其输送资敌之财,换取我北境防线空虚,引狼入室?!今日镇戎关之失,王老将军之殇,你谢砚之——难辞其咎!你才是罪魁祸首!”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将边疆惨败的滔天罪责,连同“通敌叛国”的弥天大罪,一股脑儿扣在了谢砚之头上!
“郭侍郎所言极是!” 太子一系的御史立刻跳了出来,义愤填膺,“谢侍郎查案数月,雷声大雨点小!郭奉罪证昭昭,为何不早日拿下?非要等到边疆生变,生灵涂炭?!此等行径,岂是‘查案不力’四字可以搪塞?分明是包藏祸心!”
“陛下!臣附议!” 户部侍郎李庸(墨池斋账册上分润两成红利者)也出列,一脸“沉痛”,“军需亏空,边疆告急,此皆因主查之人或无能、或……有异心!致使蠹虫坐大,国本动摇!谢侍郎,你今日必须给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请陛下明察!严惩谢砚之!”
“谢砚之难辞其咎!”
东宫党羽群起而攻之!悲愤的控诉、诛心的指责、看似义正词严的“请命”,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谢砚之彻底淹没!他们巧妙地利用了边疆惨败激起的民愤和皇帝的怒火,将“查案拖延”扭曲成“通敌纵敌”,将谢砚之塑造成了导致国难的罪人!
保皇派和中立官员一片沉默,脸色凝重。边疆惨败的冲击太大,东宫的反扑又如此迅猛狠辣,直指要害。此刻为谢砚之说话,无异于引火烧身。连素来支持谢砚之的几位老臣,也眉头紧锁,面露忧色,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这铺天盖地的污水。
谢砚之独立于这汹涌的攻讦浪潮之中,玄色官袍衬得他身影越发孤峭。面对千夫所指,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冰寒刺骨,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利刃,冷冷地扫过郭淮、李庸等跳梁小丑,最终落在高踞龙椅、脸色铁青的皇帝身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殿内的喧嚣:
“陛下明鉴。臣查案,非为私仇,只为国法。”
“郭奉之罪,早已查实。然,军需贪腐,非一人之功。其背后网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不动郭奉,只为顺藤摸瓜,揪出真正蛀空国本的硕鼠,斩草除根!”
“至于通敌叛国……” 谢砚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目光如刀,直刺郭淮,“郭侍郎,你侄儿郭奉转运军需时,与那‘通源粮行’、‘隆昌皮货’过从甚密,而这两家商户,其背后东家皆与漠北金狼部有染!这笔账,你又该如何算?是郭奉通敌,还是你郭家……本就与金狼部暗通款曲?!”
“你……你血口喷人!” 郭淮脸色瞬间煞白,指着谢砚之的手指抖得更厉害,“谢砚之!你休要在此颠倒黑白,转移视线!分明是你查案不利,纵容奸佞,才……”
“够了!” 龙椅之上,皇帝猛地一声暴喝,打断了郭淮的嘶喊!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与疲惫交织,显然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攻讦和边疆噩耗冲击得心力交瘁。他死死盯着谢砚之,眼神复杂难辨,有怀疑,有愤怒,也有一丝被谢砚之最后反问勾起的、更深的忌惮。
“谢砚之!”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严,“边疆失地,大将陨落,此乃国殇!无论原因为何,你身为军需案主查,难辞其咎!即日起,暂停你刑部侍郎一职,所有案卷移交大理寺复核!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退朝!”
“陛下!” 保皇派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
“退朝——!” 皇帝却已拂袖而起,带着一身压抑的怒火与疲惫,头也不回地转入后殿。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圣旨已下!暂停职务!闭门思过!
这几乎等同于软禁!在东宫狂风骤雨般的嫁祸下,在边疆惨败的巨大压力下,皇帝选择了最稳妥,也是对谢砚之最不利的处置!
东宫党羽们交换着隐晦而得意的眼神。郭淮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看向谢砚之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与快意。李庸等人也微微松了口气。
谢砚之站在原地,玄色官袍在金殿黯淡的光线下,仿佛吸收了所有的寒意。他缓缓抬起眼帘,冰封的目光扫过那些幸灾乐祸的脸,最终定格在龙椅空悬的后殿方向。那眼神深处,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沉凝到极致的、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死寂冰原般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对着空荡荡的龙椅,微微躬身一礼。然后,转身。绯红的官袍划开沉重的空气,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出这金碧辉煌却已将他彻底放逐的囚笼。背影孤直如标枪,却又带着一种山岳将倾前的、无声的悲怆与决绝。
暖阁之中,药气弥漫。
云映雪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阿福守在榻边,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悲鸣。
紧闭的房门被无声推开。
谢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已脱下那身象征权力的绯红官袍,换回了惯常的玄衣。衣袍之上,似乎还沾染着金銮殿上的硝烟与寒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触及榻上那抹脆弱的身影时,冰层之下,翻涌起足以焚毁一切的、压抑到极致的暗流。
他走到榻边,俯身。冰冷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云映雪冰凉的手腕,探着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迦南之毒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正疯狂吞噬着她最后的生机。
门外,隐约传来府中管事小心翼翼的通禀:“大人……宫里传旨的内侍……已到前厅……宣……宣旨……”
软禁的旨意,到了。
内外交困,命悬一线。
谢砚之缓缓直起身。玄衣如墨,融进暖阁昏暗的光影里。他看着云映雪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枕边那柄跌落尘埃、崩口狰狞的染血算盘。
他没有去看那即将宣读的圣旨,目光穿透紧闭的门窗,仿佛看到了东宫深处那张得意而恶毒的脸,看到了北境风雪中将士染血的战袍,看到了这污浊朝堂上魑魅魍魉的狞笑。
他缓缓抬起手,指骨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虚虚一划。
如同拨动那柄无形的算珠。
无声。
却带着一种比金銮殿上所有喧嚣都更沉重、更决绝的誓言:
血债,未偿。
此身,未死。
这盘棋……
远未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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