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一餐,鸡黍惊心。周文渊离开那喧嚣却有序的饭堂,心中波澜未平。炒鸡蛋的香醇犹在唇齿间萦绕,而“蝗虫粉”三字带来的最初惊悸与后续的叹服,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他不再仅仅将巾帼农社视为一个高产纳粮、高效织布的奇异组织,更隐约感觉到,在这套高效运作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迥异于寻常官衙治理、甚至迥异于圣贤书中所载的“道理”。
他没有立刻返回县衙,而是信步由缰,在赵小满的陪同下,于赵家屯内缓缓而行。时值午后,阳光和煦,屯内道路整洁,屋舍俨然,偶见鸡犬悠闲踱步,却无寻常村落的杂乱与泥泞。田间有妇人劳作,见到他们,也只是停下手,远远施上一礼,便又继续忙碌,神色间并无卑怯,反倒透着一股踏实与从容。几个总角孩童在打谷场边追逐嬉戏,口中哼唱的,正是那首“好郎配铁犁”的新童谣,声音稚嫩,却让周文渊这听者心中又是一动。
行至屯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见树荫下设有一套石桌石凳,打磨得光滑,周文渊便驻足,示意在此稍坐。赵小满自然相陪,王二婶则去张罗茶水。
微风拂过,带来田野的清香。周文渊沉默片刻,目光从远处劳作的妇人身上收回,落在对面沉静如水的赵小满脸上。她依旧是一身青布衣裙,未施粉黛,容颜算不得绝色,但那双眼睛清澈明净,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又仿佛洞悉世事。
“赵社长,”周文渊缓缓开口,语气不再是上位者的考校,反而带着几分探究与诚恳,“本府观贵社田亩丰产,织造高效,账目分明,乃至养殖饲喂,皆有独到之法,管理之善,成效之着,实乃本府生平仅见。”他略一停顿,问出了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不知贵社这‘治社’——或者说,你这‘治’这一方百姓之道,根本在于何处?”
他用了“治”字,虽指的是农社内部,但其意已隐隐触及地方治理的核心。一个女子,统领着这数百户、数千人,使其井然有序,生机勃勃,这绝非仅靠严规或运气所能成就。
赵小满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她抬眼,目光掠过槐树繁茂的枝叶,望向不远处几户人家门前,正坐在小凳上,一边照看蹒跚学步的幼童,一边手中飞针走线缝补衣物的妇人。那婴孩脸颊红润,咿呀学语,妇人时而低头温言抚慰,手中活计却不停歇。
她收回目光,看向周文渊,眼神平和而专注,声音清晰,不高,却字字沉稳:“大人垂询,小女子鄙见,恐不入清听。农社所为,谈不上‘治道’,不过是遵循一个极朴素的道理。”
“哦?愿闻其详。”
赵小满伸手指向方才那妇人与婴孩的方向,缓缓道:“女子饱,天下婴不啼。”
周文渊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重复:“女子饱……天下婴不啼?”
“是。”赵小满肯定道,语气中没有丝毫迟疑,“社中姐妹,昔日或是佃户之妻,或是丧夫寡妇,或是被大家磋磨的媳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不在少数。自身尚且在饥寒中挣扎,又如何能养育好孩儿?婴孩啼哭,多半是因饥寒病痛。若为人母者,自己能凭双手挣得温饱,家中有存粮,手中有余钱,心便安定。心定了,便能仔细照料孩儿,使其免受冻馁之苦。婴孩吃饱穿暖,安然成长,啼哭自然便少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整个屯子,继续道:“农社立规,首要便是保障社中姐妹能凭借劳作,获得足以养活自身与子女的粮食、布匹与银钱。田亩增产,是为饱腹;织造盈利,是为暖身;账目清明,是为公平。社中设互助之制,病有所依,寡有所靠,是为去其后顾之忧。女子心安定,身强健,则其家安稳。家家安稳,则屯子安宁。屯子安宁,则纳粮缴赋,自然顺畅。此一环扣一环,其根本,不过始于‘让女子吃饱’这最微末一事。”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引经据典,没有高谈阔论,只是陈述着农社日常运作中最朴实的逻辑。然而,这朴实的逻辑,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周文渊脑海中某些固有的框架。
他熟读经史,深知历代圣贤论及治国安邦,无外乎劝课农桑、轻徭薄赋、明刑弼教、选贤任能……这些自然是堂堂正道。可他从未想过,或者说,圣贤书从未如此明确地指出,社会的安定与繁荣,其最细微、最坚实的基石,或许竟系于那千万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女子”是否能够“饱腹”之上。
是啊,若天下女子皆能如这农社妇人般,凭借自身劳作获得温饱与尊严,心有所属,身有所安,那么,由这些女子所哺育的下一代,所维系的千万家庭,又将是如何一番光景?那萦绕在穷乡僻壤、破屋陋巷中的婴孩啼哭之声,是否会真的减少许多?
这道理如此简单,简单到近乎直觉,却又如此深刻,深刻到触及了社会治理最本源的环节——人的生存与尊严。它绕开了那些宏大的叙事与复杂的权术,直指核心。
周文渊怔怔地看着赵小满,一时竟无言以对。他身为知府,掌一府之政,自问勤勉,却也常感治下百姓生计多艰,婴孩夭折、流民乞食之事时有发生。此刻听闻这“闺阁”之中的论政,虽言语质朴,却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条被忽略已久的路径。
他沉吟良久,方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女子饱,天下婴不啼’……此言,大巧若拙,发人深省。”他不再多言,心中却已明了,这巾帼农社的成功,绝非偶然。其灵魂人物赵小满,其见识与格局,早已超出了寻常乡野女子的范畴,甚至超越了许多沉溺于章句之学的须眉。
槐荫寂寂,茶香袅袅。一场看似不经意的“闺阁论政”,却似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周文渊这位朝廷命官的心中,激起了远比织造院、比炒鸡蛋更为深远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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