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小秦氏那番“慈爱恳切”的话语余音犹在，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温和的佛手柑香气。那四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嬷嬷垂手侍立，姿态恭顺，眼神却如同探灯般悄无声息地扫视着她们的新主母，衡量着，评估着。
明兰脸上漾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又努力维持端庄的笑容，她微微屈膝，向小秦氏离开的方向再次行了一礼，声音柔润清亮：“儿媳谢母亲厚爱，定不负母亲期望，好生向几位妈妈请教学习。”
她转过身，面对四位嬷嬷时，笑容依旧温和，却稍稍敛去了面对婆母时的那份刻意流露的依赖，多了几分主母应有的、不显山露水的持重。
“四位妈妈都是府中积年的老人，经验丰富，母亲如此看重，将诸位拨到我身边，实在是我的福气。”她语气舒缓，措辞客气，目光缓缓从四人面上掠过，“日后这院里的大小事务，还需多多倚仗各位妈妈帮衬提点。我年轻，若有思虑不周、行事不妥之处，还望妈妈们不吝指点。”
她话说得极为漂亮，既抬举了四人，表明了对小秦氏“厚爱”的感恩，又含蓄地点明了自己才是这院里的主人，她们是来“帮衬提点”的，而非越俎代庖。
四位嬷嬷久经世故，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门道？连忙再次躬身，口称：“夫人言重了，伺候夫人是奴婢们的本分，定当尽心竭力。”态度愈发恭谨，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神色各异。
张嬷嬷（管厨房采买）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精明地闪动着；李嬷嬷（管库房账目）面色平静，透着账房人特有的刻板；王嬷嬷（懂规矩礼数）下颌微抬，带着几分从高门带来的优越感；赵嬷嬷（晓人情往来）则笑得最为圆滑，眼神活络。
明兰仿佛全然未见，只含笑对一旁的丹橘吩咐道：“丹橘，先带四位妈妈去安置下来，挑两间宽敞明亮的下房，一应物品都按最好的份例置办，不可怠慢了。让妈妈们稍事休息，熟悉一下环境。”
“是，夫人。”丹橘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着四位嬷嬷客气地引手，“四位妈妈，请随我来。”
四位嬷嬷再次向明兰和一直沉默旁观的顾廷烨行礼告退，这才跟着丹橘退出了正厅。
厅内一时只剩下明兰与顾廷烨二人，以及几个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贴身丫鬟。
方才那番看似和睦融洽的赠予与接受，实则暗藏机锋，两人心知肚明。空气中的暖融氛围似乎也随之冷了几分。
顾廷烨放下一直握在手中却未再饮的茶盏，瓷盏底座与紫檀木桌面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明兰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她正微微垂眸，整理着自己并无褶皱的袖口，姿态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常小事。
“澄园那边都已收拾妥当了。”顾廷烨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既已见过礼，便搬过去吧。那里清静些。”
明兰抬眼，温顺应道：“是，听侯爷安排。”
两人起身，在一众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出了正院，坐上早已备好的青绸小车，朝着侯府西侧的澄园行去。
澄园虽同属侯府，却相对独立，有自己的门户和院落，景致也更显清幽。一路上，顾廷烨并未再多言，明兰也保持着沉默，只默默记着路径和沿途的景致布局。
直至入了澄园正房，摒退了左右伺候的丫鬟，只余二人时，顾廷烨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目光沉静地看向正在亲手为他斟茶的明兰。
屋内陈设典雅精致，窗外绿竹掩映，十分静谧，与方才侯府正院的热闹紧绷氛围截然不同。
顾廷烨接过明兰递来的茶，并未立刻饮用，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压得较低，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方才那四人，”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张氏贪利，与四房舅母的表亲家有旧；李氏刻板，却最易被人拿住规矩错处；王氏乃夫人从秦家带来的陪嫁，自视甚高；赵氏圆滑，与五房那边走动频繁，消息最为灵通。”
他寥寥数语，精准地点破了四位嬷嬷的底细和背后可能存在的牵扯，显然对侯府内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了如指掌。
“母亲…”他提及小秦氏，语气微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旋即恢复平静，“…她掌管侯府中馈多年，向来思虑‘周全’。此番将这四人一并送你，美其名曰助你，实则是将她经营多年的眼线手足，光明正大地安插到了你身边。”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向明兰，语气郑重了几分，带着明确的提醒：“此四人，皆乃夫人心腹，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日后你行事，她们便是你的‘耳目’，也是你的‘枷锁’。一举一动，恐难逃那边知晓。需得小心为上，谨慎应对。”
这番话说得直白而透彻，将他那位“慈爱”继母的真实意图揭露无遗。这并非简单的婆媳摩擦，而是涉及侯府权柄移交的暗中角力。小秦氏送来的不是帮手，是监视，是掣肘，是笑里藏刀的算计。
明兰安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惊讶或惶恐之色。早在小秦氏热情洋溢地推出这四人时，她心中便已警铃大作，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听顾廷烨亲自点破，更是印证了她的判断。
她迎上顾廷烨带着提醒与探究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的眼神却清明而冷静。
“侯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母亲‘厚爱’，赏下人手，儿媳自然只能感恩戴德，欣然领受。至于如何用人，如何管事…”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极淡，未达眼底，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从容与笃定。
“…终归是在我这澄园之内，依的是侯府的规矩，守的是做下人的本分。母亲既将人给了我，便是信我能管束得好。我自当…不负所托，好好‘倚重’四位妈妈才是。”
她的话语依旧恭顺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新媳妇的腼腆，但那句“如何用人，如何管事”，以及“依规矩”、“守本分”、“好好倚重”之间，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属于主母的掌控力与隐隐的反击之意。
她不会直接拒绝，那太蠢；也不会全然接受，任人拿捏。她会接下这份“厚礼”，然后，在自己的地盘上，按照自己的方式，慢慢“消化”。
顾廷烨凝视着她，看着她平静面容下那双闪烁着智慧与决断光芒的眸子，心中那根弦再次被拨动。他想起昨夜她那番“同舟”之论，想起她刻下“同舟”二字时的决绝。此刻，他更加确信，她并非需要他时时庇护的娇花，而是能与他并肩、甚至有自己谋算的盟友。
他眼底深处那一丝担忧渐渐化为了更深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有些风雨，终究需要她自己去面对。而他，会选择在合适的时机，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澄园内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场围绕四位“得力”嬷嬷的无声较量，已然在这片静谧中悄然拉开了序幕。明兰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呷了一口，茶香氤氲中，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静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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