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嬷嬷离去前三日，忽遣小丫鬟来请明兰。明兰到时，见老人正对着一口敞开的樟木箱出神。箱中整整齐齐码着古籍，纸页泛黄，墨香隐隐。
“六姑娘来了。”孔嬷嬷招手让她近前，“这些是老身毕生所藏。如今要走了，想着该给它们找个新主人。”
明兰只见箱中《列女传》、《女则》、《内训》等书俱全，更有许多罕见孤本，不禁惊叹：“嬷嬷这些藏书，实在珍贵。”
孔嬷嬷取出一本用青布仔细包裹的书：“这本《女论语》，跟了老身四十年。当年孝懿皇后所赐，上有先帝御批。”她轻抚书皮，眼中尽是怀念，“如今赠与你，望你善加珍惜。”
明兰大惊，连忙推辞：“如此贵重之物，晚辈万万不敢受！”
孔嬷嬷却执意塞入她手中：“好书当赠知音。那日见你绣《寒江独钓图》，便知你心中有天地，非寻常闺阁眼界。这书予你，正是得其所哉。”
明兰双手接过，但见书皮已摩挲得温润，翻开内页，密密麻麻尽是朱批。字迹清峻，见解精辟，更有许多宫中秘闻轶事记于眉批之间，堪称无价之宝。
“嬷嬷...”明兰眼眶微热，“晚辈何德何能...”
孔嬷嬷摆手：“莫作小儿女态。只望你牢记：女子立世，德行为本，才智为用。既不妄自菲薄，也不恃才傲物。”她指着一处批注，“譬如这里，孝懿皇后批云：‘女子之德，在柔在中，然柔非弱，中非庸’。你细品之。”
明兰郑重颔首：“晚辈定当日日研读，不负嬷嬷厚望。”
回到房中，明兰净手焚香，方小心翼翼展开书卷。但见朱批密密麻麻，除经义注解外，更有许多处世之道：
“某年某月，某妃因言获罪，当慎言；”
“某贵人恃宠而骄，终招祸端，当戒之；”
“宫女阿绣以慧心解围，得太后赏识，智也...”
字字珠玑，皆是宫闱沉浮凝练的智慧。明兰读得入神，直至烛火摇曳方觉夜深。
小桃轻声提醒：“姑娘，该歇了。”
明兰掩卷长叹：“孔嬷嬷以此书相赠，实在用心良苦。”
次日，墨兰得知赠书之事，气得折断了手中画笔：“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般珍重？不过是本破书！”
云栽小声道：“听说是什么皇后赐的，上头还有先帝御批...”
“御批又如何？”墨兰冷笑，“难不成她还能凭着本书飞上枝头？”说着忽然一怔，眼中闪过算计，“等等...你说有先帝御批？”
云栽点头：“下人们都这么说...”
墨兰若有所思。有御批的书...若是“不小心”损毁了...
然而明兰早已防着这一着。当日便请示祖母，将书锁在寿安堂书房的多宝格里，只每日去读一个时辰。钥匙由房妈妈亲自掌管，旁人轻易不得近。
这日明兰正在书房抄录批注，忽见一处格外精妙：“女子之智，在藏拙守愚。显山露水，终非长久之道。”
她正细细品味，忽听身后一声轻笑：“六妹妹真是用功。”
墨兰不知何时进来，正站在书架前翻检。明兰忙合上书页：“四姐姐怎么来了？”
“来看看嬷嬷赠了什么宝贝。”墨兰伸手欲取书，“也让姐姐开开眼？”
明兰侧身挡住书匣：“不过是本旧书，没什么稀奇。”说着扬声唤道，“房妈妈，四姐姐来了，上茶吧。”
房妈妈应声而入，墨兰只得作罢。临走时瞥了那书匣一眼，目光幽深。
当晚，明兰在日记中郑重写下：“得赐宝书，如获至珍；批注精妙，字字珠玑；谨记教诲，藏拙守愚。”
她特别将“藏拙守愚”四字描了又描。孔嬷嬷赠此书，分明是看出她处境，特意点拨。
果然，此后几日，明兰越发低调。即便管家理事，也多请示王氏，绝不专断。对墨兰的种种试探，只作不知。
墨兰却以为她怯了，越发得意。这日故意在众人面前道：“六妹妹近日怎么越发寡言？可是那书本深奥，读不懂了？”
明兰温声道：“四姐姐说笑了。妹妹愚钝，正该多读些书，免得日后出去丢人。”
如兰抢着道：“六姐姐太谦了！孔嬷嬷都夸你呢！”
墨兰被噎得说不出话。
转眼到了孔嬷嬷启程之日。老太太带着女眷们送至二门。孔嬷嬷临上车前，特意对明兰道：“书可读懂了？”
明兰盈盈一拜：“谨记嬷嬷教诲：藏拙守愚，守心明性。”
孔嬷嬷颔首：“很好。”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若遇难处，可持此物去水月庵后小院寻我。”
众人皆惊。这分明是要护明兰周全了。
墨兰站在人群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马车远去后，王氏叹道：“孔嬷嬷待明兰真是青眼有加。”
老太太淡淡道：“是明兰自己争气。”
回到房中，明兰将玉牌与书匣收在一处。小桃好奇道：“姑娘怎么不高兴？”
明兰轻抚书皮：“嬷嬷厚爱，反让我不安。树大招风啊...”
果然，次日便听说墨兰病倒了，说是气得。林栖阁整日药香不断，云栽进出时都低着头。
明兰特意炖了冰糖雪梨送去，却被拦在门外：“四姑娘睡下了，六姑娘请回。”
明兰也不坚持，只让丫鬟将炖盅留下。
晚间，房妈妈来回话：“四姑娘那病...似是装的。老奴瞧见她窗影下还在描花样子呢。”
老太太冷笑：“由她去吧。倒是明儿那边，多派几个人守着书房。”
夜深人静，明兰取出孔嬷嬷赠书，就着烛火细读。当读到“女子之难，在辨真伪；世情复杂，人心难测”时，窗外忽然传来细微响动。
“谁？”明兰警觉。
小桃忙出去查看，回报说是一只野猫。
明兰走到窗前，但见月色如水，院中空无一人。唯有墙根几处新土，似是有人踏过。
她轻轻合上窗扇，将书匣抱在怀中。
看来，这书果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她在日记中添上一笔：“宝书招嫉，暗流涌动；谨言慎行，以避祸端；藏拙守愚，方得长久。”
写罢，她吹熄烛火。黑暗中，书匣静静躺在枕边，仿佛藏着无尽智慧。
而一墙之隔，墨兰正对镜冷笑：“不过一本破书，也值得这般防备...盛明兰，你且等着。”
镜中映出妆台上几页残纸——竟是白日里她趁明兰不备，从书匣中偷偷撕下的！
风波暗起，宝书成劫。这场围绕着古籍的暗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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