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沈微婉几乎未曾合眼。那缺失的二十三文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然而，当晨光再次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入屋内时，她的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坚定。决定既下，便不再反复。
她如常起身，生火做饭，伺候安儿洗漱，准备出摊的物事。只是动作间，比往日更多了一份沉默的思量。
见到李嫂时，她依旧是那副早早赶来、手脚勤快、带着几分紧张又充满干劲的模样。看到沈微婉，她脸上立刻绽开朴实的笑容：“微婉妹子，早啊！今儿个天气好，生意肯定差不了！”她显然对昨日的纰漏毫无察觉，全然沉浸在拥有这份活计的喜悦与感激中。
沈微婉看着她忙碌搬抬腌菜罐的背影，那因为能吃饱饭而微微挺直了些的腰板，心中最后一丝因损失钱财而生的芥蒂，也悄然消散了。
她不动声色，一如往常地忙碌着。直到上午最繁忙的时段过去，日头升高，集市上的人流暂时稀疏下来，两人得以稍稍喘口气。
沈微婉拿起水碗，喝了一口温水，然后走到正在仔细擦拭台面的李嫂身边。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从怀里取出那块划着格子的木板和那张记录着混乱数字的纸片。
李嫂见她拿出账本，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好奇，又带着点本能的敬畏。她不识字，对这些写写画画的东西，总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李嫂，”沈微婉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责备的意味，她将木板递到李嫂面前，手指点着昨日收入的那一栏，“我昨晚核账，发现数目有点对不上，比记下来的少了二十几文。”
“啊？”李嫂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睁大，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台面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煞白。“少……少了钱？二、二十几文？！”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妹子！这……这怎么可能！我……我都是按你说的收的钱，我……”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丢了东家的钱！还是二十多文！这简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微婉妹子会不会怀疑她偷拿了？会不会因此就不要她干活了？那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日子，岂不是又要跌回深渊？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眶迅速泛红，急得几乎要当场哭出来，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徒劳地重复：“我没有……妹子，我真的没有……我……”
“李嫂，你别急，听我说完。”沈微婉及时打断她的慌乱，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我没说是你拿了。我仔细回想核对过了，不是少了收进来的钱，像是……找零的时候，可能忙中出错，多找出去了。”
她将昨日的场景细细描述了一遍，特别是孙婆婆那次交易：“……当时人多，孙婆婆又催得急，你是不是心一慌，抓零钱的时候没细数，多抓了几文给她？”
李嫂整个人都懵了。她努力回想昨天晌午前的混乱，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在沈微婉清晰的描述下逐渐拼凑起来。好像……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当时手里抓着铜钱，感觉似乎是多了点，但被后面的人一催，脑子一乱，就也没顾上细看……
“好……好像是的……”李嫂的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后怕和羞愧，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我当时……我真没细数……我……妹子！我对不住你！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把我今天的工钱扣了！赔给你！这钱不能让你亏！”
她说着，就要慌里慌张地去掏怀里那还没焐热的三十文钱，手抖得厉害。
沈微婉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李嫂，”她看着李嫂泪眼婆娑、满是愧悔的脸，语气郑重而诚恳，“钱不多，这次就算了。下次仔细些就好。咱们慢慢来。”
李嫂的动作顿住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沈微婉。算了？二十多文钱，就这么算了？还不扣她工钱？
“妹子……这……这怎么行……是我做错了事……”她哽咽着，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
“谁都有忙中出错的时候。”沈微婉收回手，将账本重新收好，语气变得轻松了些，“吃一堑长一智。经过这事，我倒想起个法子。往后啊，收到整钱，你嘴里默念一遍收了多少，该找多少，找钱的时候，慢一点，一枚一枚数清楚再递出去。要是同时来的人多，忙不过来，你就喊我，千万别自己硬扛，免得又出错。咱们宁可慢一点，也要做稳妥了。你说是不是？”
她没有一句指责，没有半分追究，反而将责任揽过来一部分，认为是自己没安排好，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法。
李嫂听着这温和的话语，看着沈微婉清澈平静、毫无芥蒂的眼神，心中的恐慌和羞愧渐渐被一股汹涌的热流所取代。那热流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让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这不是委屈的哭，而是被巨大的宽容和信任所震撼的宣泄。
“妹子……谢谢你……谢谢你还信我……”她泣不成声，“我……我一定记住！往后一定仔仔细细，一分钱都不会错！我再出错，我就没脸拿你的工钱了！”
沈微婉拍了拍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好了，快擦擦脸。一会儿顾客来了，看见不好。晌午饭还管饱，多吃点，下午才有力气忙家里。”
李嫂用力地点着头，用袖子狠狠抹去眼泪，但那通红的眼眶和鼻头，却遮掩不住她眼底重新燃起的、比之前更加坚定的光芒。
经此一事，那原本或许还带着些雇佣关系的疏离感彻底消失了。一种更为牢固的、基于信任和尊重的纽带，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
沈微婉用二十三文钱，买来的不仅仅是一个教训，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忠诚和一颗必将更加竭尽全力的心。
这份宽容，立起了她的信誉，也立起了李嫂心中那杆绝不会再倾斜的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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