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外的流言蜚语,如同盘旋在废墟上空的、带着恶意的寒鸦,它们的嘶鸣或许能钻进苏建国深锁的眉头,或许能点燃苏卫东眼中冰冷的戾气,却唯独无法真正侵入苏卫民那片被蜡笔色彩和晓光占据的、相对简单的天地。他的世界,如同被一层无形的、坚韧的膜包裹着,过滤掉了那些复杂刻毒的议论,只留下最本真的感知:光光饿不饿?光光冷不冷?光光开不开心?
**本能的“晴雨表”:**
苏卫民对晓光的关注,是纯粹而直接的。他不需要理解“送人”意味着什么,也不需要分析流言的杀伤力。他的眼睛和耳朵,就是他判断晓光状态的唯一仪器。
晓光在青瓦小床里发出一声稍显急促的哼唧,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眉头微蹙。苏卫民立刻像警觉的兔子,竖起耳朵,红肿的眼睛瞬间聚焦在她的小脸上。他不需要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行动起来。他像一头笨拙但无比执着的大熊,连滚带爬地扑到苏建国身边,沾满蜡笔灰的手指急切地拽着大哥的破衣角,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哥!光光…饿!要…糊糊!” 他的判断简单直接:咂嘴就是饿,哼唧就是不舒服。
当寒风从破草帘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晓光裹在旧布里的小身体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苏卫民立刻像被火燎了尾巴,猛地从蜷缩的角落弹起!他慌乱地四下张望,看到墙角堆着大哥捡回来、用来生火取暖(如果能找到可燃物)的几根潮湿的枯枝和破纸板。他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用自己冰冷瘦削的身体,笨拙地挡住风口,又抓起那些枯枝和纸板,手忙脚乱地想往晓光的小床上盖,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冷…风…坏!挡住…挡住!光光…不冷!” 仿佛那些破烂的遮蔽物,就是他能为晓光抵御整个寒冬的堡垒。
而晓光每一次无意识的咿呀,每一次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甚至只是嘴角一个极其微小的、放松的弧度,都能让苏卫民布满蜡笔灰和泥污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毫无保留的喜悦。他会立刻咧开嘴,露出同样沾着灰的牙齿,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笑声,用力地指着墙上的太阳,或者献宝似的拿出他那几件“珍宝”玩具,在晓光眼前笨拙地晃动:“光光…笑!看!太阳…笑!”“鸭鸭…游!哦…哦…”“金刚…在!”
晓光的状态,就是他世界唯一的“晴雨表”。她的不适会立刻引发他全力的、笨拙的“救援”,她的一点安宁或好奇,就是他最大的成就和快乐源泉。流言?那是什么?有光光皱一下眉头重要吗?
**色彩的拓荒者:**
卫民守护晓光的方式,除了本能的照顾,就是他那永不枯竭的画笔(尽管只是些短小的蜡笔头)。最初的“会笑的太阳”已经遍布了窝棚内壁所有能涂抹的地方,那浓烈饱和的色彩如同燃烧的篝火,是这灰暗世界里最夺目的存在。
但卫民的世界,在晓光好奇目光的牵引下,开始了缓慢而执着的扩张。
一天,他抱着晓光在窝棚门口晒太阳(惨淡的冬日微光),晓光乌溜溜的眼睛被废墟缝隙里顽强钻出的一小簇、几乎被冻僵的、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吸引了。那一点微弱的色彩,在满目灰败中显得如此珍贵。晓光的小手朝着那个方向,无意识地抓挠着,发出细微的“啊…啊…”声。
卫民立刻捕捉到了晓光的兴趣点。他看看那簇小花,又低头看看晓光亮晶晶的眼睛,一个念头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光光…喜欢…花!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回到窝棚,他立刻扑向他的宝贝包袱,在里面急切地翻找。终于,他找到了一块小小的、颜色已经很淡的粉紫色蜡笔头,还有一块深绿色的。他扑到一面相对完整的断墙根下,那里还有一小片空白。
他捏着那小小的粉紫色蜡笔头,用尽全身力气,在冰冷的土墙上狠狠地涂抹、戳刺!他画不出精细的花瓣,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画出几个歪歪扭扭、不成形状的、爆炸般的粉紫色色块!然后在色块下面,用深绿色的蜡笔头,画出几根同样粗犷、如同棍棒般的“茎”和几片边缘锯齿状的“叶子”。一个巨大、抽象、颜色混着墙土的“花”诞生了!它丑陋、笨拙,却带着卫民倾注的全部热情和想让晓光“喜欢”的渴望。
“光光!看!花——!”卫民嘶哑地喊着,献宝似的把晓光抱到那幅“杰作”前,布满蜡笔灰的手指用力地点着那个粉紫色的爆炸团,“花…好看…光光…看!”
晓光乌溜溜的眼睛果然被那突兀的粉紫色吸引,小嘴微微张开,发出好奇的“哦…”声。这细微的反应,对卫民来说,如同无上的嘉奖!他咧开嘴,傻呵呵地笑了,沾着粉紫色蜡笔灰的手指无意识地抹过脸颊,留下一道滑稽的痕迹。
又有一次,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麻雀,扑棱着落在窝棚顶的塑料布上,发出几声短促的“啾啾”声。晓光的小脑袋立刻转向声音来源,乌黑的眼睛努力向上望去。
“鸟…鸟…”卫民立刻指着棚顶,嘶哑地告诉晓光。他再次受到启发。鸟!光光喜欢鸟!
他翻出仅剩的一点天蓝色和土黄色的蜡笔头残渣。这次,他画在了头顶低矮的塑料布棚顶内侧(那里相对光滑)。他用天蓝色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如同被压扁的土豆般的轮廓,当作鸟的身体。用土黄色画出几根粗短的、如同火柴棍般的线条,当作腿和嘴。至于翅膀?他用指甲在蓝色轮廓旁边用力地划了几道弯曲的刻痕。一只造型诡异、仿佛随时会从棚顶掉下来的“鸟”出现了!
“鸟…飞!”卫民抱着晓光,仰着头,指着棚顶那只“鸟”,兴奋地嘶喊。他还努力地撅起嘴,试图模仿麻雀的叫声:“啾…啾…” 声音嘶哑怪异,完全不像鸟叫,反而像是漏气的风箱。晓光看着他努力模仿的滑稽样子,又看看棚顶那只怪模怪样的“鸟”,小嘴再次咧开,发出一个短促的、带着水汽的“咯”声。
卫民的世界,因为晓光的好奇而不断“拓荒”。笨拙的小花、怪异的飞鸟、甚至是用橘红色蜡笔头画的、几个歪歪扭扭、代表“果果”的圆圈……这些色彩鲜艳、形状夸张的图案,如同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一点点蚕食着窝棚内壁和棚顶剩余的灰暗空间。它们不美,甚至丑陋,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和最纯粹的愿望——让晓光的世界,多一点颜色,多一点“好看”的东西。
**纯粹的暖源:**
当苏建国拖着被流言和生存重担压得更加佝偻的身躯回到窝棚,看到的往往是这样的景象:卫民抱着晓光,指着墙上新画的、那朵爆炸般的粉紫色“花”或者棚顶那只土豆状的“鸟”,嘶哑地、不厌其烦地解说着(尽管没人听得懂),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傻气的满足和快乐。晓光在他怀里,乌溜溜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转动,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咿呀,小小的脸上是懵懂的好奇。
或者,卫民正小心翼翼地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将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糊糊里,相对软和的一点点芯子刮下来,再极其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喂进晓光嘴里。他自己则拿起分到的、又冷又硬的窝头外壳,用力地啃咬着,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鼓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粗粝食物的声音。他一边啃,一边专注地看着晓光吞咽的动作,仿佛自己吃的是无上美味。
这些画面,如同寒夜中摇曳的、微弱的烛火,无声地温暖着这个被阴霾笼罩的窝棚。
苏建国疲惫地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看着卫民专注喂晓光的侧影,看着他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纯粹因为晓光吃下东西而满足的笑容,深陷的眼窝里,那沉甸甸的忧虑和疲惫,似乎被这微小的暖意悄然熨帖了一丝。他布满冻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地上冰冷的碎石,目光扫过墙上那些色彩越来越丰富的、笨拙却充满生命力的涂鸦,再落回晓光那张依旧苍白、却因为卫民的“色彩”和专注而显得不那么灰败的小脸上。一股混合着心酸和慰藉的暖流,缓缓流过他干涸的心田。
连靠坐在墙角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守护神的苏卫东,那布满阴鸷和警惕的脸上,当目光扫过卫民正努力模仿鸟叫逗晓光、自己却呛得直咳嗽的滑稽样子时,紧抿的、带着黑痂的嘴角,也会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软化,却如同坚冰上裂开的一道微小缝隙,透进了卫民世界里那束简单却无比坚韧的阳光。
苏卫民不懂流言,不懂世故,甚至不太懂这铺天盖地的苦难意味着什么。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晓光的饥饿、寒冷和那一点点好奇与笑容。但他用自己最本能的守护和最笨拙的色彩,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为晓光,也为这个伤痕累累的家,构筑了一个相对温暖的、充满纯粹生命力的“小气候”。他是苦难洪流中一座沉默的、色彩斑斓的岛屿,用最简单的方式,证明着快乐和希望,在最深的泥泞里,依然能倔强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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