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石板路上颠簸前行,魏若来紧握着口袋里的船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回到顾魏的住所后,他立刻反锁房门,将那张薄薄的纸片摊在桌上。
这是一张明日清晨前往香港的船票。单程。
顾魏那句“你先走”言犹在耳,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魏若来了解他——越是平静,越是凶险。顾魏要独自处理的事情,必然与那些从货轮上带出的证据有关,也必然与危险相伴。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魏若来迅速检查了随身物品。手枪还在,弹匣是满的。他从床底拖出一个帆布包,开始往里面装必需品:几件换洗衣物、所有现金、一把匕首、两个备用弹匣。动作麻利,没有任何犹豫。
做完这些,他重新审视那张船票。如果顾魏计划失败,这张票将是他们唯一的退路;如果成功,他们可以一起离开。但前提是,他必须确保顾魏能活到明天早晨。
魏若来将船票小心地塞进内袋,提起帆布包,再次检查了手枪。窗外天色渐暗,距离明日开船还有整整十六个小时。
他需要找到顾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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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魏此刻正站在苏州河北岸的一座仓库二楼,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观察着对面的货运行。
从“昌隆号”上获取的微缩胶卷和文件就藏在他的外套内衬里,紧贴着胸膛。这些证据足以揭露一个庞大的文物走私网络,牵连数个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直指日本军方高层。
但他现在面临一个难题:如何将这些证据送出上海。
约定的联络人没有出现在指定地点,这让他警觉。要么联络点已经暴露,要么组织内部出现了问题。无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他必须改变计划。
顾魏看了一眼怀表,下午四点二十分。他必须在入夜前找到新的传递渠道,否则这些证据很可能永远无法离开上海。
他离开仓库,沿着河岸快步行走。秋日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带来河水的腥味和远处城市的喧嚣。在一个电话亭前,他停下脚步,投币,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找周先生。”顾魏说。
“周先生不在。有什么可以转告的吗?”
“告诉他,他订的瓷器已经到了,需要他亲自验货。”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后回应:“周先生去码头了,明天才能回来。”
顾魏挂断电话,脸色阴沉。这是暗号——周先生被捕,联络中断。
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
他快步离开电话亭,转入一条小巷。必须启动备用方案,尽管这风险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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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若来站在顾魏住所的窗前,注视着楼下街道。他已等待两个小时,顾魏仍未归来。
这反常的情况证实了他的担忧。顾魏处境危险。
他回忆起昨日在码头货轮上看到的文件内容。除了文物清单,还有一份人员名单,上面有几个上海商界名流,甚至包括一位公共租界的官员。如果这个网络已经被惊动,那么顾魏现在就是众矢之的。
魏若来决定不再等待。他背上帆布包,戴上帽子,悄然离开住所。
他首先去了四马路的一家书店——这是顾魏曾带他去过的地点,当时顾魏与书店老板有过短暂的眼神交流,魏若来注意到了这一点。
书店里顾客稀少,老板正低头整理账本。魏若来假装浏览书架,用余光观察着店内情况。几分钟后,他选定一本英文诗集,走向柜台。
“有更早的版本吗?”他问道,这是顾魏与联络人接头的暗号前半句。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警惕:“这本已经是初版了。”
暗号不对。老板的反应表明他不认识魏若来,也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魏若来付钱买下诗集,若无其事地离开。第一个线索断了。
他站在街角,快速思考。顾魏在上海的联络点不多,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短期任务。如果书店不是安全的选择,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领事馆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魏若来招手叫来一辆黄包车,说了地址。车夫拉着他穿梭在傍晚的街道上,霓虹灯开始点亮,夜上海渐渐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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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魏此刻正坐在那家咖啡馆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他对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情况很明确,顾先生。”男子声音低沉,“我们的人已经全部撤出上海。你现在是孤军奋战。”
“证据必须送出去。”顾魏说,“这关系到数百件国宝的命运。”
男子摇头:“太危险了。日本人已经全面戒备,各个出口都有他们的人。我建议你销毁证据,保全自己。”
“不可能。”
男子叹了口气:“那么我只能祝你好运了。”他站起身,放下一把钥匙,“最后一次帮助。法租界,居尔典路175号,顶楼房间。安全屋,但只能待到明早六点。”
顾魏收下钥匙:“谢谢。”
“不必谢我。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男子压低声音,“有传言说,日本人已经知道是谁盗取了那些文件。他们在全城搜捕一个左腿有伤的人。”
顾魏的左腿在昨日的逃亡中被子弹擦伤,虽然不严重,但走路时略有不便。他心中一沉——这个细节连魏若来都不知道,日本人是如何得知的?
除非...货轮上有目击者,或者组织内部确有叛徒。
男子离开后,顾魏慢慢喝完冷咖啡,将钥匙放入口袋。他必须返回住所,带上魏若来立即转移。希望魏若来还安全地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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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若来抵达咖啡馆时,正好看见顾魏从里面出来。他躲到一根柱子后面,观察着顾魏的一举一动。
顾魏站在咖啡馆门口,左右张望,随后快步向东走去。他的步伐有些异样,左腿似乎受了伤。
魏若来心中一惊。他原本打算立即上前与顾魏会合,但直觉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决定跟在后面,看看顾魏要去哪里。
顾魏穿过两条街道,突然拐进一条小巷。魏若来紧跟其后,却发现小巷空无一人。
“为什么跟踪我?”顾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若来转身,看见顾魏持枪指着他。
“是我。”魏若来举起双手。
顾魏眼神锐利:“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我看见你从咖啡馆出来。”
顾魏没有放下枪:“为什么不在住所等我?”
“因为我猜你不会回去。”魏若来平静地说,“你要独自处理‘那些事’,不是吗?”
两人对峙着,巷口传来路人的脚步声。
顾魏终于放下枪:“你不该来。”
“但我来了。”魏若来说,“而且我不会一个人去香港。”
顾魏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拉着他转入另一条小巷:“我们被出卖了。日本人知道我的特征,左腿受伤。”
魏若来心头一震:“怎么知道的?”
“不清楚。但我们必须立即转移。”顾魏递给他那把钥匙,“居尔典路175号,顶楼。你去那里等我。”
“不,我们一起走。”
顾魏摇头:“我需要引开他们。你的描述没有被掌握,相对安全。”
“既然如此,更应该一起行动。”魏若来坚持,“分开只会削弱我们的力量。”
顾魏还想反驳,但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向巷子深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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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上海华灯初上。
顾魏和魏若来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避开主要街道。顾魏的腿伤影响了他的速度,魏若来不得不时常放慢脚步等他。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顾魏喘息着说。
“那就想办法而不是抱怨。”魏若来回应,同时观察着四周环境。
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右侧街道上有日本宪兵设立的检查点。两人立即后退,躲进一栋半废弃的建筑。
“离居尔典路还有多远?”魏若来问。
“步行至少四十分钟。”顾魏靠在墙上,检查腿上的伤口,绷带已被鲜血浸透,“我撑不了那么远。”
魏若来思考片刻:“我们需要交通工具。”
他指着街对面的一家歌舞厅:“那里应该有客人的汽车。”
“偷车?”
“借用。”魏若来纠正,“为了更崇高的目的。”
顾魏苦笑:“你变了。在德国的时候,你可是严格遵守每一条校规的好学生。”
“时代变了。”魏若来说,“你在这里等着。”
不等顾魏反对,魏若来已经溜出建筑,向歌舞厅后院摸去。顾魏只能持枪警戒,为他提供掩护。
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到建筑前。魏若来从驾驶座探出头:“上车。”
顾魏惊讶地坐进副驾驶:“你怎么学会这个的?”
“柏林有个朋友专门‘借用’纳粹军官的汽车。”魏若来挂挡起步,“他说这是为民除害。”
轿车平稳地驶入夜色中的上海街道。魏若来选择僻静的小路,避开主要检查点。车窗紧闭,车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引擎的轻鸣。
“文件都还在吗?”魏若来问。
顾魏点头,拍了拍胸口:“但送不出去,等于无用。”
“总会有办法。”魏若来看了一眼后视镜,突然皱眉,“我们有伴了。”
顾魏回头,看见一辆摩托车跟在他们后面,车上的两人穿着便衣,但腰间的枪套清晰可见。
“日本人?”魏若来问。
“不确定。可能是76号的特务。”顾魏握紧了枪,“加速。”
魏若来踩下油门,轿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疾驰。后面的摩托车紧追不舍,其中一人举起了手枪。
“低头!”顾魏大喊。
子弹击碎了后车窗,玻璃碎片四溅。魏若来猛打方向盘,拐进另一条街道。
“这样不行,我们必须甩掉他们。”魏若来看着后视镜说。
前方出现一个市场,尽管已是夜晚,仍然人来人往。魏若来毫不犹豫地驾车冲了进去,引来一片惊叫和咒骂。
摩托车紧随其后,在人群中艰难穿行。魏若来利用轿车的体积优势,撞翻了几处摊位,形成路障。
在一处十字路口,魏若来突然急刹车,调转车头。
“你干什么?”顾魏问。
“面对面解决他们。”魏若来冷静地说,同时将车灯调到最亮。
摩托车从一条小巷中冲出,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得睁不开眼。魏若来猛踩油门,轿车直冲过去。
摩托车试图躲避,但为时已晚。轿车的前保险杠狠狠撞上摩托车侧面,将两人甩了出去。
魏若来没有停留,立即倒车,转向,继续前行。
“你杀了他们?”顾魏回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
“不确定,也不关心。”魏若来的声音出奇地冷静,“他们想杀我们,我们自卫。就这么简单。”
顾魏沉默片刻:“你说得对。”
轿车驶出市场,重新融入夜色中的车流。魏若来检查了一下车辆状况,除了后车窗破碎,没有其他大碍。
“居尔典路就在前面。”顾魏指示方向,“175号,那栋红色屋顶的建筑。”
魏若来按照指示将车停在两个街区外,两人步行前往目的地。居尔典路是法租界一条安静的住宅街,梧桐树的影子在路灯下摇曳。
175号是一栋五层公寓楼,看起来颇为体面。他们从侧门进入,沿楼梯走上顶楼。顾魏用钥匙打开房门,里面是一个简洁的单人公寓,家具上落满灰尘,显然很久没人居住。
“安全屋。”顾魏关上门,立即检查各个房间,“至少暂时安全。”
魏若来放下帆布包,走到窗前,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观察街道。一切平静。
“现在怎么办?”他问。
顾魏从内袋中取出那些文件和胶卷,摊在桌上:“这些必须送出去。原计划行不通了,必须想新办法。”
魏若来走过来,拿起一份文件翻阅。上面详细列出了即将运往日本的文物清单,包括数十件青铜器、上百幅古画和大量古籍。
“这些都是无价之宝。”他轻声说。
“不仅如此。”顾魏指着另一份文件,“这是他们与国内某些人的资金往来记录。足以证明谁在资助这场掠夺。”
魏若来抬头看着顾魏:“明天早上的船,我们可以一起走。到了香港,这些证据就能公之于众。”
顾魏摇头:“日本人已经在各个码头加强检查。带着这些,我们上不了船。”
“那就另找途径。”
顾魏沉思片刻:“有一个可能。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正在上海,他预定明早乘火车去南京。如果他能带上这些...”
“你认识他?”
“有过一面之缘。他住在华懋饭店。”顾魏看了看怀表,“现在八点二十。如果我能在十点前赶到饭店,也许能说服他。”
“太危险了。”魏若来反对,“华懋饭店是上海最显眼的地方之一,肯定有日本眼线。”
“别无选择。”顾魏开始整理文件,“你留在这里,如果我两小时内没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魏若来打断他。
“不,这次必须我一个人去。斯诺不认识你,你的出现只会增加不确定性。”
魏若来还想争辩,但顾魏的眼神让他住了口。那是决绝的眼神,不容置疑。
顾魏将文件重新收好,只留下一份副本塞进地板缝隙:“如果我没回来,想办法把这个交给任何一家外国报社。”
魏若来点头,喉咙发紧。
顾魏走向门口,停顿片刻,回头看着魏若来:“那张船票,还在吗?”
魏若来从内袋取出船票:“在这里。”
“收好。明天早上,不管我是否回来,你都去码头。如果我能脱身,我会在那里与你会合。”
“我等你。”魏若来说。
顾魏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出门。脚步声在楼梯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魏若来站在房间中央,手中紧握着那张船票。窗外,夜上海的霓虹灯依然闪烁,仿佛这座城市从未沉睡。
他知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将决定许多事情的走向——那些文物的命运,顾魏的命运,还有他自己的命运。
他走到窗前,望着下面安静的街道,开始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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