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论辩大胜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在郯城内外层层扩散。“农战”二字不再是隐秘的方略,而是成为了街头巷尾、田间地头人们带着自豪与期待谈论的词汇。工坊的烟火愈发炽烈,新垦的田垄绿意盎然,校场上的喊杀声更是透着前所未有的锐气。整个东海郡,仿佛一架上了新发条的精密器械,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轰鸣运转,呈现出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气象。
然而,太守府书房内,烛火映照的却是两张沉静而不见多少喜色的面孔。
陆昶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郯城稀疏却坚韧的灯火,目光幽深。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佩,那是此前谢玄所赠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贯的清醒。
谢玄安然坐在一旁的胡床上,姿态闲雅地烹着茶,雾气氤氲中,他俊朗的眉宇间也凝结着一丝与外界喧嚣格格不入的沉凝。他斟了一杯清茶,推向陆昶方向,声音平和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明伦堂上,陆兄舌战群儒,一举奠定‘农战’之基,如今东海上下,人心振奋,士气高昂,正是顺势而上,大展宏图之时。何以我观陆兄,眉间倦色难掩,隐有忧思?”
陆昶缓缓转身,接过那杯温热的茶,却没有立刻饮用,只是捧在手中,感受着那份暖意。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与沉重:“幼度,你我所见略同。这‘鲜花着锦’之盛景,固然可喜,但其下潜藏的‘锦灰’之危,却更需警惕。孙泰等人败退,必不甘心。其势在乡野,在人心愚昧之处,非一场论辩可除。此其一。”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江东舆图前,手指划过建康方向,语气愈发凝重:“其二,我忧建康。‘农战’二字,过于刚猛锐利,如同出鞘之剑,光芒刺眼。建康诸公,久享太平,溺于清谈,恐视此论为异端,视我陆昶为咄咄逼人之辈。若朝廷因此猜忌,多方掣肘,甚至……意图换将,则我东海新政,危矣。内部纵有万般决心,也难敌外部一道诏书。”
他看向谢玄,目光坦诚,带着寻求同道智慧的期待:“内外交困之势,虽未至,却不可不防。幼度,你出自谢家,深谙建康风向,依你之见,我等当如何自处,方能既行我志,又不至过早成为众矢之的?”
谢玄静静听完,眼中闪过的光芒。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陆兄所虑,深谋远虑,切中要害。孙泰之患,在阴在暗,需以阳谋固本,以密探监视,暂且按下不表。至于建康之虑……”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关键在于‘名实之辨’。”
“陆兄之政,其‘实’在于强兵富民,抵御北虏,此乃堂皇正道,即便建康诸公,亦无法公然否定。而其引发猜忌之处,在于‘名’,在于‘农战’二字所携带的霸道色彩,以及其背后隐含的,对现有秩序的巨大冲击力。”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如同献计:“既然如此,何不‘改其名而存其实’?或者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陆昶目光一凝:“幼度请详言之。”
“对外,尤其是对建康朝廷行文奏报,”谢玄条理清晰地说道,“我等可不再强调‘农战’,而是多用‘招抚流亡,垦殖荒田,以实边郡’、‘整饬武备,谨守封疆,防虏南侵’等言辞。此皆为国为民之正理,光明磊落,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如此,可极大淡化我东海的‘攻击性’,缓解高门忌惮。”
“而对内,”他继续道,“我东海上下,依旧按照‘农战’之策行事,均田、练兵、兴工,一切照旧,甚至要更快、更稳、更深!只是这核心方略,限于郡府决策层面知晓即可,不必再公之于众,徒惹风波。如此,实利我得,虚名可让。”
陆昶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示之以柔,藏锋于钝……以此争取时日?”
“正是!”谢玄肯定道,“建康诸公,但求表面安稳。只要东海不公然挑战朝廷权威,能为其屏障北境,他们多半乐于见成,甚至可能将我东海视为一道有用的藩篱。我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份‘有用’和他们的‘懈怠’。待我东海根基深固,兵精粮足,届时,即便他们醒悟,也未必能轻易动摇我等了。”
“此外,”谢玄补充道,“或可尝试‘分化拉拢’。高门并非铁板一块。如桓温,雄踞兖荆二州,移镇洛阳,其志非小,对朝廷清谈之风未必看得上眼。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让洛阳方面了解到,东海意在御虏,无意卷入内部纷争,甚至……在某些方面,或有合作空间?多一个潜在的‘理解者’,总比多一个明确的敌人要好。”
陆昶听完,眼中忧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坚定的光芒。他举杯向谢玄致意:“听幼度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策甚妙!既能暂避锋芒,又能砥砺前行。好,便依此计!对外言辞,需幼度你这般熟知建康风向之人多多费心润色。对内实务,我亲自督促,必使其根基深植!”
谢玄举杯回敬,微笑道:“分内之事。陆兄有擎天之志,玄愿附骥尾,与君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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