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乌衣巷,谢府。
熟悉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依旧弥漫着江南仕族特有的清雅与静谧。然而,从东海归来的谢道韫,却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少了几分往日沉浸其中的真切,多了几分抽离其外的审视。
她没有耽搁,归家梳洗稍作整理后,便来到了谢安那间以“寄傲”为名的书房。
谢安正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松风涧水,透着闲适与超然。见谢道韫进来,他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按,余音袅袅而散。
“回来了。”谢安含笑看着她,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东海风物,可还入眼?”
谢道韫敛衽一礼,在叔父下首的蒲团上端坐下来,姿态娴雅:“劳叔父挂念。东海郡……气象一新,非言语所能尽述。”她语气平静,但谢安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那平静之下潜藏的波澜。
“哦?”谢安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看似随意地问道,“且说说,如何一新?”
谢道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随身带来的那个乌木锦盒轻轻放在案几上,打开,先取出了那本《东海新策疏略》,双手奉予谢安。
“此乃陆使君托侄女转呈叔父借阅的,是其治理东海的部分心得与规划,言明请叔父阅后归还。”她特意强调了“借阅”二字。
谢安眉梢微挑,接过册子,并未立即翻阅,只是掂了掂分量,目光在那筋骨隐现的题字上停留片刻,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借阅?此子倒是谨慎。” 他这才缓缓翻开。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谢安看得不快,神色平静无波,但偶尔微微凝起的眉头,或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都显示他并非无动于衷。
谢道韫静静等待着,目光落在窗外的一丛翠竹上,心中却回想起东海郡那一片片整齐的田垄,喧闹而有序的市集,蒙童朗朗的读书声,以及……月下凉亭中,那双因理想而格外明亮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谢安合上册子,并未立刻放下,而是轻轻摩挲着封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抬眼看向谢道韫,目光复杂:“均田、薄赋、精盐、新军、学堂、医馆……环环相扣,魄力非凡,更难得的是,并非空中楼阁,已然初见成效。”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追忆,“其父当年,便有经世济民之志,只可惜……天不假年。如今观此子行事,颇有乃父遗风,甚至……青出于蓝。”
他提到陆昶之父,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与旧谊。
“叔父,”谢道韫轻声开口,将谢安的思绪拉回现实,“陆府君之志,恐不止于守成东海。观其布局,内有安民富国之策,外有强兵拓土之象,所图者大。其所行之事,许多已触及门阀根本,未来……恐非一帆风顺。”
她的话语冷静而客观,点明了陆昶的潜力与风险并存。
谢安微微颔首,将手中的《疏略》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他深思时的习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桓元子岂是甘居人下之辈?朝廷诸公,又岂容寒门坐大?更遑论北地慕容,虎视眈眈。”他看向谢道韫,目光锐利起来,“道韫,你亲至东海,观其政,察其人。依你之见,此子,可堪大任?值得我谢氏,继续下注否?”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谢安此前因与其父旧谊,以及对陆昶才华的初步认可,给予了默许甚至些许支持。但如今陆昶展现出的能量和野心远超预期,谢氏需要做出更明确的抉择。
谢道韫迎上叔父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脑海中闪过盐场雪白的盐粒,医馆中老农感激的泪光,新兵操练时震天的呐喊,以及陆昶谈及理想时那坚定而纯粹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坚定:“叔父,陆昶此人,有匡世之才,亦有济民之心。更难得者,其行事虽看似激进,实则根基打得极牢,并非鲁莽之辈。他深知民为邦本,其所行新政,皆以此为基。如今东海民心归附,军容初显,财源已开,根基已成。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她略一停顿,继续道:“至于风险……自古成大事者,孰能不冒风险?门阀掣肘固然是阻碍,然则,如今之世,江东暮气沉沉,北地强敌环伺,正需此等锐意进取、能破旧立新之人。我谢氏若想在这大变局中立于不败,甚至更进一步,与其固守旧盟,不若……雪中送炭,助此潜龙腾渊。”
她没有提私人情感,所有的分析都基于家族利益与天下大势,冷静而透彻。
谢安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释然与决断。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历经风霜的老梅,缓缓道:“当年与其父煮酒论天下,曾笑言若得机遇,或可重塑山河。可惜……如今看来,这份机缘,或许应在了其子身上。”他回身,目光扫过案上那本《疏略》,“借阅?呵呵,此策之价值,岂是一阅可尽?他这是在等我的回音啊。”
他目光已然恢复了平时的从容与深邃,但其中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意。
“也罢。”谢安轻轻一拍窗棂,“既已看到潜龙之姿,岂能因畏惧风浪而却步?传信给幼度,让他安心在东海助陆昶练兵,一应所需,家族会尽力支持。建康这边,有关东海郡的非议与掣肘,我会设法周旋。”
他看向谢道韫,眼中带着赞许与更深沉的期许:“道韫,你做得很好。这份《疏略》,我会仔细研读,届时……自有回复与他。至于你……与陆昶保持联络,江东与东海之间,需要一座稳固的桥梁。”
谢道韫心中微微一震,明白了叔父的深意。她起身,郑重一礼:“侄女明白。”
走出书房,秋日的阳光透过廊檐洒下,带着几分暖意。谢道韫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心中那份自离开东海便隐隐存在的悬空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谢氏这艘大船,已经正式调整了航向,决定押注于那颗自东海升起的耀眼新星。而陆昶那本“借阅”的《疏略》,便是叩开谢氏全力支持之门的敲门砖,其后的博弈与交换,才刚刚开始。
她轻轻握了握袖中那枚“静观”叶签,冰凉的叶片似乎也沾染了掌心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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