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气清,正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
一行车马在数十名精锐护卫下,出了郯城,缓缓行驶在通往郊外的官道上。陆昶与谢玄骑马在前引路,王璎与谢道韫则各自乘坐马车,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着这片与建康截然不同的天地。
官道平整而宽阔,可容两辆马车并行,显然经过精心修葺。道旁是新挖掘的沟渠,渠水清澈,映着湛蓝的天空。远处,收割后的田野袒露着赭色的胸膛,有农人正驱赶着耕牛进行秋翻,泥土的芬芳随风飘来,带着一股踏实而丰饶的气息。
“停车。”谢道韫清越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
车队应声而停。谢道韫在王璎略带疑惑的目光中,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她站在官道旁,目光并未投向远山近水,而是落在道边一片刚刚翻耕过的田地上。那里的泥土格外湿润、松软,呈现出一种肥沃的深褐色。
“此田……似与别处不同。”她轻声说道,目光征询地看向已下马走近的陆昶。
陆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谢道韫的观察力,确实远超常人。他走到她身侧,解释道:“谢姑娘好眼力。此乃试行‘代田法’与‘区田法’的田地。深挖沟垄,轮换休耕,可保地力不衰;精耕细作,集中肥水,则能提高单产。今岁试种,亩产比寻常田地高出近三成。”
“竟能高出三成?”王璎此时也跳下马车,凑了过来。她虽对农事不甚了了,但“增产三成”这个概念还是听得懂的,脸上满是惊奇。她蹲下身,毫不介意裙摆沾上泥土,用手指戳了戳那松软的土壤,“就只是……挖挖沟,换着种?”
陆昶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不禁莞尔:“农事看似粗浅,实则内藏乾坤。如何挖沟,何时休耕,肥料几何,皆有法度。譬如用兵,排兵布阵,粮草调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谢玄在一旁点头补充:“正是。陆兄还让人编纂了《新农书》,将此法绘图详解,分发各乡,由老农教导青壮。如今郡中已有三成田地开始效仿此法。”
谢道韫静静地听着,目光从田地移向远处那些正在劳作的、面色红润的农人,又看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正在兴修的水利工事。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条无形的脉络,将土地、农人、技术与郡守府的政令紧密相连,构成一个充满活力的整体。她轻声吟道:“‘舜发于畎亩之中’,使君此举,不仅是增产粮食,更是将先王重农之道,落于细微实处。民心稳,则邦本固。”
她的话语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却被田埂上几个背着布袋、笑嘻嘻跑过的孩童吸引。“他们背的是什么?不是去乡学吗?”
一个随行的郡吏连忙答道:“回王姑娘,那是去给田里送‘陆公薯’的块茎做种,顺便在田头认字。乡学夫子有时也会带蒙童来田垄间,辨识五谷,讲解农时。”
“在田里上课?”王璎睁大了眼睛,这完全超出了她对“读书”的认知。
陆昶笑道:“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知稼穑之艰难,晓民生之不易,方是真正的学问。”
正说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农扛着锄头从田里上来,见到陆昶等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远远地就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小老儿参见府君!谢将军!”
陆昶上前虚扶一下:“老丈不必多礼,秋翻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老农连连摆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感激,“府君给了田,免了赋,还教给这等好法子……家里粮仓满了,娃儿也能认字了……小老儿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能有这样的好光景!”他说着,眼眶竟有些湿润,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
王璎看着老农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和眼角的泪花,原本只是新奇的心态,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谢道韫则是对着陆昶,微微颔首,眼中是了然与更深一层的钦佩。她看到的,不仅是粮食增产,不仅是孩童识字,更是眼前这老农眼中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芒。这光芒,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
众人继续前行,参观了正在加固的河堤,走访了几处秩序井然的村落,甚至在陆昶的提议下,品尝了农家里用新收“陆公薯”蒸制的、甜糯可口的食物。
回程的路上,王璎不像来时那般叽叽喳喳,反而安静了许多,托着腮,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充满生机的田野村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道韫依旧沉静,但那双清眸中,却仿佛映入了更多东海郡的秋色与人间烟火。她偶尔与骑在马上的陆昶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彼此便能读懂对方眼中对这片土地未来的期许与考量。
车马驶回郯城,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谢玄勒马靠近陆昶,低声道:“陆兄,我观阿姊今日,感触颇深。她平日虽不言,但心中自有丘壑。能得她如此默许,不易。”
陆昶望着前方巍峨的城郭,以及城门口熙熙攘攘、安然归家的人群,轻轻“嗯”了一声。
经此一行,建康来的贵女,亲眼见到了纸上政策如何化为田间稻浪,如何变成农夫脸上真切的笑容。这对于她们,尤其是对于能洞悉本质的谢道韫而言,恐怕比任何雄辩都更具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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