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东海郡,像一块被精心织就的锦绣。平整的官道连接着复苏的村落,新修的沟渠如银带般在田亩间蜿蜒,收割后的田野上,已有农人赶着牛,深耕土地,为来年春播做准备。郯城的城垣虽仍可见斑驳旧痕,但城内市井的喧嚣,行人脸上那份罕见的从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生机,都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剧变。
陆昶难得有半日清闲。谢玄被军务缠在营中,建康来的贵女车队尚在路上,他便只带了高啸,两人身着常服,信步走在郯城熙攘的南市。
他需要亲眼看一看这治下的烟火气,感受新政在民间最真实的脉搏。看着摊贩们热情的吆喝,孩童在街巷追逐嬉戏,百姓交易时那不再闪烁畏惧的眼神,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似乎也得到了一丝慰藉。
“府君,那边茶肆颇为干净,可要歇歇脚?”高啸低声道,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
陆昶颔首,二人便在一处临街的茶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雅座坐下。清茶一盏,佐以几样本地干果,窗外市井百态尽收眼底,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然而,这份闲适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一炷香后,楼梯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上来两人,走在前的是个中年文士,青衫微旧,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隐现。落后半步的,则是一名身材异常魁伟的随从,他低着头,看似恭顺,但那龙行虎步的姿态,以及偶尔抬眼时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如同猛虎巡视领地般的锐利,让高啸瞬间绷紧了身体,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陆昶亦察觉到了异样。那文士也就罢了,这随从……绝非寻常护卫。其气度之沉雄,竟让他联想到战场上的谢玄,却又多了一份历经无数血火淬炼出的、深不见底的沧桑与威势。
那两人在他们邻桌坐下,只点了一壶最寻常的粗茶。
茶肆人声嘈杂,邻桌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
文士似乎在低声感慨:“……市井繁荣,仓廪充盈,此郡气象,确非江北诸城可比。听闻那位陆府君,不过弱冠之龄?”
那魁伟随从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端起粗陶茶碗,饮了一口,动作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雍容气度。他目光扫过窗外,掠过远处隐约可见的新兵大营方向, 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略带磁性,说的竟是字正腔圆的洛阳官话:
“虚龄十六七。”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观其政,先立威,后施恩,均田亩,兴水利,练新军,手腕老辣,步步为营。更难得者,能收寒门之心,亦不拒流民之众。此子……所图非小。”
他评价得极其冷静,仿佛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但字里行间那份精准的洞察力,让陆昶心中凛然。此人绝非普通北地豪强!
陆昶放下茶盏,忽然转身,面向邻桌,微微一笑,也用洛阳官话说道:“二位远道而来,对我这东海小郡,似乎颇有兴致?”
那文士脸色微变,手下意识缩入袖中。魁伟随从却缓缓抬起头,首次正眼看向陆昶。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陆昶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英武锐气的脸,更添几分悍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北地的夜空,里面藏着雷霆万钧,也藏着静水流深。
“足下是?”魁伟随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
“在下陆昶,添为本郡太守。”陆昶坦然道,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对方,“未请教二位高姓大名?观二位气度,非常人,何以纡尊降贵,来到我这边鄙之地?”
高啸全身肌肉已然蓄势待发,如同盯住猎物的豹子。
那文士呼吸一窒,看向魁伟随从。只见那随从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他并未回答陆昶的问题,反而说道:“陆府君治郡有方,百姓稍得安息,此乃功德。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实质般压在陆昶身上,“江东偏安一隅,门阀掣肘,朝廷暗弱。府君纵有擎天之志,在此局中,又能走多远?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
此言一出,近乎赤裸的招揽与挑衅!
高啸眼中杀机骤现,几乎要立刻出手。
陆昶却抬手,轻轻制止了他。他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从容:“足下所言,似是而非。江东固有积弊,然民心可用,志士犹存。陆某不才,唯知尽忠职守,保境安民。至于能走多远……”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扫过窗外繁荣的街市,“且看这东海郡,能走多远。足下可知,何谓‘根基’?”
他将“根基”二字,轻轻吐出,却重若千钧。
那魁伟随从眸光骤然一凝,深深看了陆昶一眼,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自然听出了陆昶的言外之意——他的根基在此地,在此民,而非建康那一方朝堂。
两人对视着,茶肆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一场无声的交锋,在目光与言语间完成。
片刻后,魁伟随从忽然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却带着一种金铁之音,与他方才的低沉截然不同。“好一个‘且看东海郡’!陆府君,果然名不虚传。”他站起身,不再看那文士,“茶已饮尽,话已说过,告辞。”
说罢,竟不再多言,径直下楼而去。那文士连忙放下茶资,匆匆跟上。
高啸立刻示意楼下的一名暗哨尾随。
陆昶依旧坐在窗前,望着那魁伟背影消失在街角,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府君,此人……”高啸语气凝重。
“慕容垂。”陆昶缓缓吐出三个字,语气肯定。那份气度,那份眼光,那份身处险境却泰然自若的胆魄,除了那位后世被称为“战神”的吴王,北燕还有何人?
高啸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敢亲自前来?!”
“艺高人胆大。”陆昶目光悠远,“他不仅是来看东海郡,更是来看我陆昶。看来,我们在北边这位邻居心中的分量,比想象中还要重得多。”
就在这时,一名郡兵飞奔至茶肆楼下,高声禀报:“禀府君!建康来的车队已至十里亭!谢将军请您速回府衙!”
陆昶收回目光,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回府。”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的沉思尽数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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