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的应对快、准、狠。
霉变的种子在垦民面前被付之一炬,冲天的火光和刺鼻的烟味,反而奇异地安抚了人心。饱满的新种和额外的补偿粮实实在在地发到了每一个受影响的人手中。损坏的农具被当场更换修缮。几颗试图趁夜破坏的泼皮脑袋,血淋淋地悬挂示众。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暂时压制住了浮动的民心,将邓家撒出的第一把毒饵狠狠踩灭。
但陆昶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邓文康的根基,绝非这点小打小闹所能动摇。那老狐狸的真正命门,在于土地,在于人口,在于那本见不得光的账册所记录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他在试探。”深夜的郡衙后堂,陆昶对谢玄道,指尖点着那份从高啸处得来的、记录着贿赂往来的册子,“用些下作手段,想看看我们的反应,想搅乱我们的阵脚,最好能逼我们自乱方寸,或是气急败坏地去寻他硬碰硬。”
谢玄眉头紧锁:“难道就任由他这般试探?我们只能被动接招?”
“自然不是。”陆昶眼中寒光微闪,“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搅他的浑水,我抽我的薪柴。”
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
“幼度,你来看。”陆昶笔走龙蛇,写下一条条指令:
“第一,即刻以郡衙名义张榜,宣布成立‘清丈田亩司’,由你兼任司正。抽调军中识文断字、背景清白的老卒,再招募一批寒门士子,即刻开始,重新丈量登记郯县乃至全郡的官田、无主荒地及…所有大户名下田产的实际亩数、肥瘠等级、佃户情况。”
谢玄眼睛一亮:“陆兄是要…”
“邓家、以及那些依附于他的豪强,这些年兼并土地、隐匿田亩、瞒报佃户,偷漏的赋税是一个天文数字。”陆昶冷声道,“以往郡府糜烂,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现在,我来管。我要把这本糊涂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清丈田亩,这是直接刨根!一旦查实,不仅追缴的赋税能极大充实府库,更能从根本上打击豪强通过土地对百姓的控制。
“第二,”陆昶继续写道,“颁布《劝募流民归籍令》。宣布:所有流亡人口,无论过往是因战乱、赋税还是债务逃亡,只要愿回原籍或在新垦区落户登记,一概免除前罪及旧债。由郡府重新编户造册,分发口粮、种子,协助安顿。”
这一招,更是狠辣!东海郡大量人口沦为流民或豪强隐户,是豪强们廉价劳力和私兵来源的基础。陆昶此举,是要直接瓦解他们的人力根基!免除前罪旧债,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第三,令高啸。”陆昶笔下不停,“他的人不是熟悉地方吗?让他的人,将这两道政令,尤其是《归籍令》,给我想办法传到每一个窝棚、每一个山村、每一个邓家及其附庸的田庄佃户耳朵里去!要让他们都知道,有一条活路,就在郡守府衙!”
用江湖手段,传播官方政令,直达底层!这是要将邓家彻底孤立。
谢玄看着那一条条指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却又热血沸腾。陆昶这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避开了与邓家在阴招上的纠缠,直接发动了釜底抽薪的攻势,直指对方最核心的利益命脉!
“陆兄,此策大妙!只是…”谢玄仍有顾虑,“清丈田亩,触动利益太大,邓家必激烈反扑,甚至可能煽动暴乱。而流民归籍,所需钱粮巨大,我们…”
“怕他反扑?”陆昶打断他,语气森然,“我正愁他不反扑!他若老老实实束手就擒,我反倒不好办。他若敢动…”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至于钱粮…”陆昶顿了顿,“高啸上次‘送’来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此外,我已修书一封,令人快马送往下坯,向郗刺史陈情,请求尽可能调拨一批粮秣支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他看向谢玄,目光灼灼:“幼度,这是一场硬仗。清丈田亩,是明刀明枪的阳谋,需你以雷霆手段推行,遇阻则破之,遇抗则摧之!我会让赵桐率亲兵全力配合你。”
“玄,必不辱命!”谢玄抱拳,眼中尽是决然。
次日,两道新的政令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东海郡,激起了更大的滔天巨浪!
《清丈田亩令》和《劝募流民归籍令》的告示,贴满了郯县大街小巷,并由快马分送各县。
百姓的反应先是惊愕,随即是狂喜!尤其是那些失去土地、沦为佃户甚至隐户的人,看到了拿回土地、摆脱债务枷锁的希望!而垦荒的流民,则更加坚定了留下的决心。
然而,与此相对的,是豪强阶层,尤其是以邓家为首的利益集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
“他怎敢?!他怎敢如此!”邓府书房内,邓文康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将心爱的砚台狠狠摔在地上,墨汁四溅,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清丈田亩!这是要掘他们的祖坟!归拢流民!这是要抽干他们的血!
“疯了!简直是疯了!”邓文康气得浑身发抖,“他真以为凭着那几百府兵,就能在东海为所欲为吗?!”
管家在一旁瑟瑟发抖:“老爷,怎么办?好几个庄子的管事都来报,佃户们人心浮动,都在私下打听那《归籍令》的事!还有,郡衙的人已经拿着丈竿,去了城西李乡绅的庄子了!”
“拦不住…明面上已经拦不住了…”邓文康喘着粗气,眼中血丝密布,“他这是逼我…逼我走最后一步!”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扭曲,露出一个极其狰狞的表情:“去!把三爷请来!还有,让‘黑潮帮’的使者,今晚子时,从后门进来!”
他口中的“三爷”,是他的胞弟邓文昌,常年负责邓家见不得光的生意,与海盗、水匪乃至北方的胡人都有牵扯。
管家心中一凛,知道老爷这是要动用最后、也是最危险的力量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下。
邓文康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陆昶…这是你自找的!你想抽我的薪?我就掀了你的锅!看看这东海郡,最后是谁的葬身之地!”
郡衙内,陆昶同样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忙碌的垦荒景象和更远处隐约可见的豪强庄园。
谢玄已经带着人马出发,前往第一个试点清丈的庄子。高啸的人,想必已经像水滴渗入沙土般,将政令的消息扩散出去。
风暴已然掀起。
他知道,邓文康绝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的,将是远比霉变种子、损坏农具更加酷烈、更加血腥的反扑。
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剑柄,眼神平静无波。
他在等。
等那条老狗,自己跳出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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