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邓府回来后的三天,陆昶闭门不出。郡衙内外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只有谢玄知道,陆昶并未闲着。那本从高啸处得来的账册被反复翻阅,几个被秘密带入后堂、曾经深受邓家打压或是守着些许良知的老吏残兵,提供了拼图中至关重要的几块。
第三日夜,烛火摇曳。
陆昶、谢玄,以及一位被秘密请来的、衣衫褴褛却目光清亮的老者——原郡仓曹吏冯胥,正对着一幅简陋的舆图。冯胥因当年不肯在账目上配合邓家贪墨,被寻由革职,家中早已断炊,全靠乡邻接济度日。
“大人,”冯胥干枯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一处靠近泗水支流的标记上,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邓家明面上的粮仓都是幌子!他们最大的底气,在这里——‘邓氏义仓’!”
“义仓?”谢玄皱眉。
“呸!好一个‘义’字!”冯胥情绪激动,咳嗽起来,“不过是盘剥佃户、巧立名目的遮羞布!每年收租,硬性多征三成‘义粮’,声称荒年赈济。可这些年饿死多少人?他们可曾开过一天仓?那仓城临河而建,墙高壁厚,守备比郡衙森严十倍!里面堆积的粮米,足以让全郡百姓熬过这个冬天!”
陆昶眼神锐利如刀:“守备如何?”
“邓莽,邓文康的侄儿,率领不下三百私兵驻守,皆配刀弓,凶悍异常。”冯胥补充道,“而且,就在这两日,小人暗中观察,夜里有大批粮车正往那义仓运粮,像是要赶着填满…似是准备囤积居奇,待价而沽。”
陆昶沉默片刻,目光从舆图移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强攻不可取,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正中邓家下怀,给他一个“剿匪”的借口。
“运粮…走的是泗水支流…”陆昶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忽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敬之,取纸笔来。”
他迅速写下一封短笺,内容极简,装入一枚小竹筒,用火漆封好。
“赵桐!”他低声唤道。
亲兵队长应声而入。
“你亲自持我昨日给你的信物,连夜出城,寻一姓韩的老军,将此信交予他指定之人。务必亲手交付,不得有误!”陆昶语气凝重,“若遇盘查,便说是家中老母病重,急信回乡。”
“遵命!”赵桐接过竹筒,毫不犹豫,转身融入夜色。
信的内容只有一行字:“泗水义仓粮船,劫之,散于隐秘处与沿岸饥民,速,慎。”
收信人,自然是“雪里蛟”高啸。
翌日,陆昶竟主动派了一名口齿伶俐的文吏前往邓府,言辞“恳切”,表示账目之事或可容后再议,府君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邓公这样的地方耆老多多支持云云。姿态放得极低。
邓文康听闻回禀,捻着胡须,脸上露出矜持而满意的笑容。“终究是年轻人,碰了钉子,便知道进退规矩了。”他心中那点因陆昶强硬姿态而产生的不安,稍稍散去。
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就在他得意之时,一场针对他命根子的行动已在暗夜中展开。
第二日深夜,泗水支流一段河道迂回、芦苇丛生的偏僻水域。几艘吃水极深的漕船正悄无声息地航行,船上悬挂的“邓”字灯笼在夜雾中昏黄如豆。
突然,前方河道被几根突然出现的粗大浮木阻塞!
船速一滞。
还不等船上护卫反应过来,两侧芦苇荡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十余条快船!船上黑影幢幢,一言不发,甩出飞爪铁钩,死死扣住漕船船舷!
“什么人!”
“好胆!敢劫邓家的船!”
护卫们惊怒交加,刚拔出刀剑,对面黑影已然暴起发难!
没有喊杀声,只有兵刃快速交击的刺耳锐响、人体坠水的沉闷扑通声、以及被死死捂住口鼻发出的短暂呜咽。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更是迅速。高啸麾下的尽是积年悍匪,水性极佳,悍不畏死,又是有心算无心,邓家护卫虽也凶悍,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清除殆尽。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仿佛水鬼过境,只留下涟漪。
高啸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一条快船上,低喝道:“快!搬粮!按大人吩咐的办!”
匪众们动作麻利,效率惊人。他们迅速将漕船上的粮袋搬运到自己的快船上。大部分粮食被运往预先找好的几处隐秘山洞和废弃村落藏匿。同时,分出小部分船只,驶向沿岸几个最为穷困、几乎已易子而食的村落。
在村民们惊恐的目光中,匪徒们将一袋袋粮食扔下船,压着嗓子低吼:“是新来的陆太守给你们的活命粮!管好嘴巴,不然下次来的就是刀了!”
不等村民反应,这些快船便再次消失在浓雾与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过了两日。
确认高啸已将首批劫得的粮食安全隐匿,并少量发放至最急需的村庄后,陆昶终于走出了后堂。
他面色平静,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深邃。他下令,将谢玄日夜兼程、动用谢家关系从邻郡紧急采购运到的第一批新农具,以及从高啸处运回的部分“战利品”粮食,公开运至郡衙前广场。
直到此时,《垦荒令》与《劝农免税令》才正式颁布。
当胥吏高声宣读“谁垦谁有”、“贷种贷具”、“免税两年”时,当百姓们看到衙门前那堆积如山的粮食和锃亮的新农具时,积压已久的绝望和期盼,化作了震天的欢呼与痛哭!
民心,在这一刻,被实实在在的粮食和新政彻底点燃,汇聚成一股足以燎原的烈火。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邓府书房。
一名心腹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老…老爷!不好了!我们送往义仓的三艘粮船…在泗水河道…被…被劫了!船毁人亡,粮食…粮食一粒不剩!”
邓文康手中的和田玉把件“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是…是他!一定是他!”邓文康扶着桌案,手指颤抖地指向郡衙方向,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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